半年過了，楊度除白與其他學子一課詩文外，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明杏齋。夏壽田有時，有時不，他對讀四書、練八股文興趣更。他常常碧雲寺數羅漢的，暗暗定決，在科會試中取個一甲一名，讓讀書人艷羨不已。他認為這才是正，與楊皙子一聽先生雲裏霧裏神吹瞎扯，味是有味，但浪費了時光。
逢五的明杏齋晚，的確是王闓運聊的時候。他的帝王學並無現存的教材，無系統的內容，任憑己的興所至，哪裏就說哪裏。王闓運的口才極，滔滔不絕，河決堤似的，常常從掌燈時講，一直講二三更時分，有時是直廚房的報曉雞打鳴了，才不不說一聲：「算了吧，今晚就說這裏，你就在書房裏瞇一眼睛，亮後再走。」說罷，興猶未盡走進臥房。待楊度吹熄燈火時，窗紙已是隱隱發白了。
楊度對這樣的談話有說不盡的興趣。剛開始時是覺有味，慢慢他摸了先生授課的脈絡。他先生講的主是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二十四史中記載的明君賢相的風雲際會，這方面尤偏重於一個朝代的開國初；二是稗官野史的故，這方面則偏重於君臣間的奇、特、險、趣；三是談己年輕時周旋於王公親貴間那些世人傳說紛紜的經歷。王闓運說己的往來格外的神采飛揚，氣勢奔放，且繪狀物，細緻入微，使楊度常有臨其境、觀其人感。
楊度記，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明杏齋書房裏，因為洲蚊蟲，屋子裏點了三支長筒蚊香。這種蚊香長有兩尺，鍋鏟似的粗細，裏面填滿木屑，煙氣很，驅趕蚊蟲極有效。湘南一帶無論城鄉這種蚊香。香煙繚繞中，王闓運右手拿著一舊蒲扇，左手照例捧著那隻銅水煙壺。楊度不搖扇，雖已偷偷學會了抽水煙，但在先生面前不敢抽，他托著兩隻腮幫認真聽。今夜先生講的是他與肅順當年的關係。
「祺祥政變後，全國罵肅順是凶逆，其實根本不是那回。」王闓運放蒲扇，緩緩連抽了幾口煙，似乎沉入了三十年前那段難忘的歲月。「咸豐六年，我進京參加會試。就是這科，當今的帝師翁同龢中了狀元，我卻連進士未撈。皙子，我講個故，你這會試氣人不氣人。」
王闓運甩開銅水煙壺，望著門生，憤憤回憶：「會試前幾，我們幾個舉子一結伴城游圓明園。其中有我的友江西的高夔、浙江的洪昌燕，還有一個便是這位常熟翁狀元。途中，高夔說，曾侍郎在我們鄉受困了，打了幾年，連個九江未打，情憂鬱。這時他的一個幕僚母親世了，幕僚請曾侍郎個輓聯。曾侍郎滿口答應，問幕僚的世，知有九個兄弟，八年間有四個中了進士。曾侍郎說，聯有了，這是現的實，遂脫口吟：八年九子四登科，合眾口曰難兄難弟。曾侍郎本是對聯的高手，這種應酬的聯語很容易。但那時戰不利，情不，居一時卡了殼。硬是二才補聯。諸位，曾侍郎聯對的是什麼。限一刻鐘卷。翁、洪兩位不走了，低頭構思。我了一會，很快便有了。一會高夔說時間了，卷。問翁，他說沒，問洪，洪搖頭。問我，我答：萬孤雲一回首，留此身父君。」
楊度擊掌：「『萬孤雲一回首』，對『八年九子四登科』，真是妙對。不知曾侍郎的聯是怎麼寫的。」
「高夔笑，王壬秋你是不是早聽人說了，為何與曾侍郎的一字不差呢？我說，我怎麼會知曾侍郎的聯呢，這是英雄所見略同罷了。實話對你們說吧，論命運，我沒有曾侍郎的，論才學，我卻並不比曾侍郎差。洪昌燕說，你吹牛！我再一個，你對給我。我說，你隨便吧！他了，概一時不太刁鑽的來難我了，便指著高夔說，你給他的名字補個聯。我略微了一，高聲叫，矮腳虎。眾人聽了哈哈笑。」
楊度笑來說：「再妙不過了。」
王闓運很咧嘴笑，笑過後說：「皙子，你公平不公平！就是這兩個連『八年九子四登科』，不很快對的人，結果一個點狀元，一個點探花。所後的會試我不經意了。有一科，我乾脆給房師開了一個玩笑，在場洋洋灑灑了一篇萬言賦，弄十八房房師個個張口結舌，不知何處理為。」
一個蚊子突破重圍，盯了王闓運的臉，他蒲扇朝臉打了一，繼續說：「了，不扯遠了，言歸正傳。那科後我寓居法源寺讀書，一面托人打聽尋個館，總賺點錢才行，古來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呀！高夔告訴我，說肅中堂聘我他府做西席，俸金為每月三十兩。三十兩，你曉在當時是個什麼價嗎？」
楊度搖搖頭，他那時還未生，何知？
王闓運抽了兩口煙後，己了回答：「那時京師一般的西席月俸在六至八兩間，肅中堂開的四五倍的價。早就聽說肅順的器局開闊，果名不虛傳。我高高興興了。肅府的學生有兩個，一個是三姨太生的，一個是五姨太生的。論資，算中等，所我這個西席容易做，於是經常有空給他代擬奏章。有次有篇奏折受文宗讚賞。從那後，肅順對我更器重了，常常我商量國。肅順時常感嘆國弊病甚，人才匱缺，力勸文宗重漢人，膽革故立新。我於此肅順非庸人，極促他做幾樁，我己借他力略展一點治理的抱負。」
「先生促他辦幾件什麼呢？」楊度這正是老師的真才實學處，故格外傾聽。
「一件，便是保全左文襄。你是湘軍的後裔，應該知樊燮與左文襄當年打官司的。」
「這我聽伯父說過，當年若沒有先生郭侍郎的主意，左文襄那時就沒命了。」
「是這樣的。這件我就不說了。再一個就是勸他整飭吏治，這就有後來的戶部寶鈔案。」
這件楊度從伯父那裏略聽一二，肅順因此罪人太，才陷於孤立。不過，他的伯父並不知此是王闓運的點子。
「還有一件絕密的，我今告訴你，但你決不說。你若不慎捅了，我這條老命就沒有了。」
「什麼這樣嚴重？」楊度肅挺直了腰。
「文宗與其弟恭王素來不。那時，文宗的病一沉重來。有一，肅順哭喪著臉對我說，皇來活不久了，萬一龍馭賓，局勢將會現變動。我，他是在為己今後的處境擔憂。他因剛愎，在朝中所樹敵甚，全憑著文宗這座靠山才藉立住腳跟，萬一靠山真的一倒，他就危險了。他說他最怕恭王，恭王與文宗兄弟不，遷怒於他，且恭王志才高，受朝廷擁護。文宗一死，他就會落在恭王的股掌中，後果不堪設。我卻對他說，依我來，最的敵手還不是恭王，是西邊的那個，西邊，指的誰，你知嗎？」
「我知，當今的慈禧太。」楊度答。
「是的。」王闓運又抽了一口煙，說：「西邊的那位不是普通的女人，精明幹，貪權嗜利。怕的是今後挾幼子號令，置你們這班老臣於不顧。肅順說那個女人是值防範，你有什麼法子嗎？我輕輕說，你勸皇傚法漢武帝處置鉤弋夫人的辦法，死前，賜西邊的一根白綾綢，最的後患便掉了。肅順高興說，主意，皇一向寬厚，對老臣們很是尊敬，西邊的先死，皇行後朝廷就不會亂子。過了一會，肅順又陰沉說，皇仁弱，沒有漢武帝的魄力，他親令絞死為他生唯一兒子的貴妃，他很不了這個決。我一聽冷了來，思索片刻後說，中堂人力勸皇為江山社稷著，割捨匹夫匹婦的仁慈，此辦。若萬一皇不了這個決，就勸皇留一遺詔給皇，限制西邊，防備今後仗著兒子的勢力干涉朝政。肅順答應盡力為。十後他告訴我，皇果不同意做漢武帝，還說西邊的為愛新覺羅的族立了功，應該享有應的名分。不過皇還是給皇留了一遺詔。遺詔說，若那拉氏今後恃子驕，憑此詔按法辦。聽了肅順這段話後，我知禍不遠了。這時，洋人打京師，皇倉皇北狩，我不隨駕承德，既無法為肅中堂贊畫參謀，離京南找曾文正，請他幫忙。誰知曾文正太重，採取坐山觀虎鬥的辦法，眼著文宗死後，西邊的恭王攜手來，廢除顧命制行垂簾制。清王朝從此江河日，儘管長毛平後，曾文正他們口口聲聲喊中興，那實際是他己做中興一臣，國何曾中興過！」
說這裏，王闓運停手中的蒲扇，面色陡凝重來。煙熏火燎間，楊度彷彿發現，對面坐著的是一位飽經世故令人尊崇的歷史先哲，不是往常那個隨平易、頗有點玩世不恭的詩酒名士。
「不知怎麼的，勸文宗效漢武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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