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皙子，這麼晚了，又著雨，你怎麼來了？」正在燈揮毫不輟的王闓運摘老花鏡，對著站在門外的學生說。
「特為來向先生討教。」楊度在寬敞的屋簷脫木屣，收雨傘，後擦臉的雨滴，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走進書房，坐先生的對面。
「周媽，皙子來了，泡碗茶來！」王闓運對著臥房聲喊。
周媽答應了一聲，卻磨磨蹭蹭半不來。叔姬就代懿結婚了，周媽的意算盤徹底落了空，這一切是因為楊度的緣故。假若他不來，哪裏會有什麼叔姬？沒有叔姬，的女兒就穩穩當當了王的媳婦，就名副其實做了王闓運的中饋了。這個該死的楊度，一次見面便沖了的興頭，不現在居真正壞了。周媽本不來泡茶，但又怕惹老頭子發脾氣，半才端來一碗不冷不熱的溫吞水，懶洋洋放在楊度的身邊，話不說一句，眼不瞧一便走了。楊度卻不在意，完全不周媽的態度在眼裏。他對老師說：「學生今夜向您老請教，兩個月前，學生身處京師，謂在是非漩渦中，雖時時感覺新政推行的艱難，但並沒有新政會敗這樣悲慘，您老遠在東洲，連長沙不，那時就說我若不離京師，將有滅頂災。先生，您老對新政，對時局的預見，為何有此的英明？」
王闓運摸手邊那雪亮的銅水煙壺，從周媽手繡的蓮花鴛鴦荷包中慢慢掏一撮蠶豆的金黃煙絲。楊度趕緊將桌擺的一盒洋火擦燃，給先生點紙捻子。王闓運半瞇著眼睛吹燃了紙捻，隨著一陣咕嚕嚕水浪聲音過後，滿是書筆的寬案桌空飄一縷縷輕煙。眼著輕煙慢慢消散了，湘綺老人仍未開口。王闓運一向思維敏捷應答流著稱，今雖年過花甲，思維行動均無老態，他手一批號稱機敏的學生常常愧不。今日此面無表情反應遲鈍，楊度近兩三年來還是一次，必先生正在進行一項重的思索，他放洋火盒，正襟危坐，隨時準備聆聽教誨。
「我從同治元年開始設帳講學，至今已有三十七八年了，教來的學生不三千人，說一句桃李滿的話不過分。」王闓運並沒有直接回答學生的提問，卻回憶他的教書生涯來，楊度頗為迷惑不解。「這三千弟子，雖不說個個材，但絕部分沒有辜負我的期望，這是我這個做了近四十年教書匠的安慰，尤其是今科夏的高中榜眼，他己風頭足，為我的老臉掙了不少光。這幾個月來請求進船山書院的人已逾千數，說王某人教了一個榜眼公，本很，人人做榜眼，便來投王某人的門，他們哪裏知，王某人執鞭授徒四十春秋，教了一個夏。」
說這裏，王闓運笑了來，他磕掉煙鍋裏的煙灰，重新又裝了一袋，吹燃了紙捻。楊度裏很慚愧。老師當不是借此來譏諷他，這點他知，但己太不爭氣了，倘若他楊皙子這次點了個頭名狀元回來，該會給老師帶來的榮耀！
「世人更不知的是，我王某人教書育人的最目的，並不在於造就進士、翰林，故夏中了榜眼，在一般的教書先生來是最的終身榮光，但在我來，卻並沒有的喜悅。你應當記，你剛來東洲的時候，就對你講過，我有三門學問：一為帝王學，一為詩文學，一為功名學。這功名學乃是我王門三等即等學，這門學問即使再幾個鼎甲，我不會歡喜若狂。」
初進明杏齋的情景又浮現在楊度的腦中。就是在那，他激動向先生表示，他學的是等的帝王學。這幾年，先生的確是他向這門學問中引導，實他從中學了許許外間所學不的真學問。楊度這裏，剛才失衡的情略趨平衡。
「我有四個兒子，曾讓他們有一點驚人的息，但後來我冷眼旁觀，四個兒子不是那塊料。在你前，我曾有意培養幾個弟子繼承帝王學，但很遺憾，有的後來己不爭氣，有的又時運不濟，幾十年過了，並沒有一個滿意的學生。我今年六十六歲了，有生年不了，現在有你一個在致力這門絕學，更何況王楊兩又聯了姻，你我間既是師生又是親戚，我將己一生的真實學問傳授給你，這是不懷疑的。不過，皙子你身努力，不辜負了我這番血。」
楊度的被先生這幾句至誠至懇的話說急劇跳動來，他漲紅著臉慷慨說：「先生請放，學生決不會使您老失望。今生若不時則罷了，風雲一動，學生一定乘時，做今日的良、平、房、杜！」
王闓運輕輕點點頭，放銅煙壺，端茶杯喝了一口，說：「你有這個志，這點我早已，你有這個才，我不懷疑，但你畢竟閱歷太少。前些年跟隨伯父遊歷過中原，這是你一個貴的經歷。你所有浩不凡志，其實正力於汴洛舊京風的熏陶。這點或許你己並沒有意識，但我當年親石塘鋪會你，卻有很程度是中了這一點的。不過總的來說，你還是在書齋中過來的人，又對書迷戀太深。我曾對人說過，代懿是書獃，午詒是書蠹，你是書癡。書不不讀，但呆、蠹、癡卻不取，不說辦國不行，就是那些真正就了一番學問的人，沒有一個書獃子的。你應該記許渾的兩句詩：溪雲初日沉閣，山雨來風滿樓。你問為何我在東洲有先見明，這是因為早在年輕時我就已溪水邊湧的烏雲，又在今春感覺一陣陣不尋常的冷風，從斷定有一場山雨來。」
湘綺老人繞了老一個圈子，這時才接觸楊度所提的問題，楊度就在隨老師繞圈子的過程中，了兩三年來所從未有過的絕信任期望，裏正燒一團火。這團強烈求知的慾火，先生所傳授的深奧的理煨熟煨爛，後再細嚼慢咽，消化吸收。這或許正是為一代名師的王闓運的執教功處。年輕時便了溪雲，這話說玄！楊度豎兩隻耳朵，十二分的凝神專注，諦聽老師的文。
「先說說冷風。」王闓運又習慣摸煙壺。楊度恰感覺有股冷風從後面吹來。原來外面的雨正勁，風在不停刮，一張窗紙遭雨淋濕，又被風吹破了。冷風乘虛入，灌進了明杏齋。楊度本找塊木板擋著，見先生已開口說話了，便不敢再挪動腳步。
「皇鑒於甲午年海戰的失敗，採納康有為的主意，變法來求強，本無厚非。世無常法，惟變通，但變則觸犯舊序，觸犯舊序則必有人反對，故古來有言，利不什者不變法，算是充分了變法的艱難。這話年你從長沙回來時，我跟你說過，你還記嗎？」
「記。」楊度點頭說，「您老那時就說康有為的變法會罪很人。」
「是這個意思。」王闓運繼續說，「若利有十倍，擁護者則，反對者不了氣候，所變法易於通行，否則必引動亂。清朝法，早在幾十年前，我便它弊病叢生，非變不。曾文正當時了，他在晚年了很的氣力來扭轉弊端，做一番中興業，但即使曾文正這樣功德權勢達極點的人，所變亦不，收效更微。於此見清朝的法改變難了。」
紙捻子又點著了，書案空又飄浮一縷縷輕煙。隔壁臥房裏，周媽早已發陣陣均勻的鼾聲。
「在湖南，正當陳右銘力倡新政的時候，王益吾、葉煥彬他們就公開反對。葉煥彬在學界的威望當不夠，但王益吾卻不覷。他們攻擊陳右銘的一切新政，這固不對，但對右銘放任梁啟超在時務學堂鼓吹民主、民權的批評，則是很有理的。這點，我支持他們。」
楊度他從長沙回來，一談時務學堂先生就反感的。的確，民權、民主幾乎在所有耆宿眼裏，了逆不的邪說。
「不過，王益吾、葉煥彬等人的反對，歸根結底是書生的議論，影響人，但畢竟不了。右銘採強硬的手腕，湖南的新政還是在推行的。今年春末，張香濤制軍突廣為印發《勸學篇》，說中國禍不在四海在九州內，又說這些年邪說暴行橫流，倡民權民主的人是禍國賊。張香濤這個人你不認識，咸豐年間我在京師時與他往很，他是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他十六歲中解元，二十六歲中探花，供職翰苑時為清流派的主人物，爾後清流派均因罪權貴遭貶，惟獨張香濤卻官運亨通，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沒有幾年又調升兩廣總督，老將馮子材，取諒山捷。來湖廣這幾年修鐵路，建鐵廠、槍炮廠，設織布、紡紗、繅絲、制麻四局，又創辦兩湖書院，政績顯赫。張香濤先前十分重康有為，康視為國士，康又為皇所倚重，這樣一個工於宦術的朝廷員，若沒有從京師最層獲不利於新政的最機密最確切的消息，他敢於刊發《勸學篇》，公與皇唱對台戲嗎？」
王闓運兩眼望著楊度，似乎在向學生提這個問題。楊度明白了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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