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一、怪木匠齊白石

與醉帝王學的哥哥相反,楊鈞投在湘綺師的門,專致志學的是先生的詩文。哥哥有時跟他講先生在咸同年間何何與當時名流往,腹中何何充滿了王霸才,顯艷羨不已。十八歲的楊老三不同意哥哥的法,他認為湘綺師在帝王業完全是一個一無的失敗者,他的詩文就卻是世所公認的。使他納悶的是,為什麼這樣明擺著的實,哥哥卻不清楚呢?更使他不解的是,湘綺師本人不這樣認為。楊鈞記,有一在課堂,先生神采飛揚,將一堂分析古詩十九首的課講同女散花,精采紛呈。臨課時,又笑著對說:「今晚誰是有興趣,明杏齋來,我請他喝酒!」學生們問:「先生,今有什麼喜了?」湘綺師說:「我今收二百兩銀子的潤筆。」一個學生說:「先生平時常潤筆,沒有請客。這次為何請客?」湘綺師說:「你們不知,這二百兩潤筆與通常的不同。江南提督李朝斌是我的老朋友,他請我為他的尊人寫一篇墓誌銘。我對他說,你是咸同年間立過功的湘軍宿將,又清廉愛,我敬重你,為你的尊人寫墓誌銘,我答應,且不收你的潤筆費。寫後寄,今他托人帶來二百兩銀子,還有一封信。信說,我是個武夫,縱打了幾場勝仗,算不什麼,你才是真正的霸才。你為我的亡父寫墓誌銘,生者逝者很有光彩,照例二百兩潤筆費不少。你們,他許我為霸才,這才是我的知己。過曾、左、胡、丁、肅、潘、閻、李諸公,或讚許我的經濟,或讚許我的文章,但沒讚許我為霸才的。就憑『霸才』這兩個字,我不拂他的意,痛快收了。你們說,我們師生該不該在一痛飲幾杯?」學生們雀躍來,齊聲:「該!」那晚,真的有十個學生明杏齋喝了酒。楊鈞卻沒有。

詩文餘,楊鈞則調色畫。他在繪很有賦。過在石塘鋪,沒有老師指點,他就學王冕那樣,造化為師,描摹山川景物、花鳥蟲魚的形態顏色。數年來苦鑽研,居無師通。來東洲書院的時候,畫的東西已很樣子了。王闓運是個懷寬闊、兼容並蓄的良師,並不因楊鈞愛畫畫責備他耽擱正,反鼓勵他。王闓運己不善此,卻收藏了不少名畫,他這些名畫借給楊鈞,又給楊鈞在衡州城裏找了一位姓姚的繪畫老師。每隔五,楊鈞進城向姚師學半畫。近一年來,楊鈞畫技有進步。更令他喜悅的是,三個月前,當楊度還在京師的時候,王闓運收了一個會畫畫的木匠為學生。那午,湘綺師特為打發人來叫楊鈞,他立刻明杏齋。

楊鈞趕緊來明杏齋。王闓運正在寫日記。王闓運的日記與通常人的日記不同,他在其間記許讀書,有的就是一篇學術論文。他對此很重,幾十年來不間斷。他放筆說:「重子,過一會張登壽會帶一個人來拜我為師,學詩文。他叫齊璜,號白石,是我們湘潭人,是個木匠,畫畫很,我你愛畫畫,一定會樂意見面的。」

「太了!」楊鈞樂,「我他的畫底何,真的比我強的話,我願跟他學。」

「你先幫周媽泡兩碗茶放在廚房裏,過會子他們來了,你茶端來,不周媽來了。」

楊鈞年紀,又清秀伶俐,更兼有姻親的身份,王闓運對他尤添一分愛撫親近。有時來了貴客,或是頭次見面的生客,王闓運常常叫楊鈞來替他端茶遞水,取代周媽的位置。楊鈞知這是先生對己的器重,他非常樂意,幹很稱職。

就在這時,楊鈞從窗外張登壽領著一個人進來了。

「齊璜,這就是你欽慕已久的湘綺先生,你還不趕快過行拜師禮!」剛一進書房門,張登壽便指著端坐在書桌邊的王闓運,對身邊那個高高瘦瘦的人說。

「先生在,齊璜叩見先生,求先生收我做您老的學生!」齊白石邊說邊向前走兩步,後對著王闓運跪來,接著便是三個響頭,砸青磚嘣嘣響,在廚房裏準備茶水的楊鈞嚇了一跳,裏:磕這樣重,不痛嗎?

王闓運凝神端坐著,正眼望著跪在的齊白石,見他三十七八歲年紀,臉瘦長粗黑,額頭刻著很深的幾皺紋,儘管沒有留鬍鬚,顯蒼老,一件織的顏色染粗劣的青黑褂子套在身,顯彆扭,似乎平生一次穿長袍似的。王闓運還注意,他跪的時候,翼翼將袍子撩開,生怕膝頭的重力它壓皺磨破了。腳沒有襪子,套著一雙厚底黑布鞋。渾身,一副土頭土腦的鄉老農的模樣,惟有那雙晶瑩透亮的眼睛,使閱人甚的王闓運知,這是一個外拙內秀的人。

「齊璜,我早就聽說你學功,但就是不肯做我的學生,今怎麼捨東洲來拜我為師了?」

王闓運微笑著說,他裏其實對齊白石此舉是十分高興的。齊白石這些年來在湘潭縣裏是頗有點名氣了。王闓運時常聽鄉親們說,白石鋪了個怪木匠,雕花手藝在湘潭數一。祖祖輩輩是種田人,境很貧苦,卻染文人習氣,吟詩畫畫。畫的人物花鳥,就像真的一樣。有一次,他在翰林院供職的妻兄蔡枚功來信,說湘潭有人來北京,稱讚木匠齊白石怎麼怎麼了不,我卻一點不知,國有顏子不知,深為恥。王闓運是個名的人,恨不將有才的人收集在己的門,但這個木匠吟詩,卻不來拜他為師,他裏有點不快。有一與張登壽閒談,提了這。張登壽早就認識齊白石,便托人捎信給他,他速來東洲拜師。

「先生在,做您老的學生,是我的光彩,哪有不肯的理。」齊白石依舊跪在,腰伸筆直,極為誠愨說,「是我齊璜身卑微,是個木匠,裏窮,從跟外公念過一年書,後來胡沁園先生關懷,又他塾師陳少蕃先生的指教,才開始讀《唐詩三百首》,學詩。那些世子弟、飽讀詩書的人,做您老的弟子為光榮,我這樣一個貧寒人的粗人,哪裏敢來投靠您老呢?」

王闓運聽了這話,態度更加氣了,說:「裏窮不緊,我的學生部分裏不是有錢的。你說你是木匠,手藝人身,不意思。我王某人從來不嫌手藝人,張登壽就是鐵匠嘛,我嫌不嫌,你問問他本人!我至今仍叫他張鐵匠,那是叫順口了,並不含輕視的意思,他照應。」

張登壽插話:「我倒是喜歡先生叫我張鐵匠,親切,我本是鐵匠身。鐵匠又怎麼啦?當年田鎮打長毛,還虧了孫昌國、孫昌凱兩個鐵匠兄弟哩!後來他們做了提督,彭宮保仍舊當面叫他們孫鐵匠,他們聽了樂呵呵的。我向來不認為手藝人卑賤。」

王闓運點頭說:「這話說有志氣。我齊璜啦,這點你向張登壽學。」

「是,先生教訓對!」齊白石聽了這話,裏暖融融的。他外表謙抑退讓,其實骨子裏是很傲的。他裏何嘗認為己身木匠就卑賤,等閒做官的,他還瞧不哩!是嘴裏常常這樣說說,一來從世俗,二來他底是窮人來的,祖父母、父母從就教導他:壓己一點,讓別人一點,少惹很麻煩。安分守己做人,這正是那個時代窮人護身的一個法寶。

「你許不知,我還有一個手藝人身的學生。」王闓運頗為意說,「他叫曾招吉,銅匠,十三歲時從江西一副銅匠擔子挑湖南。他學,願拜我為師,我照收,現在連你,我王某人門就有三匠了。今後子孫們提來,是我王某人的一段佳話哩!」

王闓運摸著微微翹的長巴,快樂笑來。

「先生,你收我了!」齊白石驚喜叫。

「收了,你來吧!」

齊白石忙又磕了一個頭,將身後背的黑背包解,打開,露一捆油膩膩的紙包來。他雙手將紙包捧,舉過頭,虔誠說:「先生,學生貧,送不重金,這十條乾,是學生堂客親手餵的豬背烘乾的,請您老笑納。」

王闓運身,鄭重其從齊白石手裏接過,打開油紙一,裏面整整齊齊擺著十條肥瘦相間、黑裏透紅的臘,並冒一股撲鼻香味。他臘放書桌,對齊白石說:「這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我外公生前對我說的。他老人做了一世的窮塾師。」齊白石誠惶誠恐回答。

王闓運說:「你的是古禮。孔夫子說過,行束脩,吾未嘗無誨焉。送十條乾給孔夫子,他收為弟子,我難還不收嗎?!這十條臘我收了。從今日,你齊璜便是我王某人的弟子了。來吧,來說話。」

齊白石又謝了一句,這才站,垂雙手,恭恭敬敬等候先生的發問。

「齊璜,你是三十幾的人了,不是剛束髮的童子,不必這樣拘謹。坐來,坐說話輕鬆些。」王闓運指了指書桌對面的木靠椅,又對張登壽說,「張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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