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門俗客 二、老衲無聊題紅葉

從結識齊白石後,楊鈞於繪畫外又添了一門愛,那就是治印。製了幾刻刀,又按齊白石所教的,從河邊揀回一些質較軟的楚石,磨平後刻字,刻了又再磨平,反反覆覆我摸索。他本是一個極靈慧的人,什麼東西一學就會,待哥哥從京師回來的時候,楊鈞已刻很樣子了。楊度見了很喜歡,稱讚弟弟聰明。楊鈞聽了很高興,精給哥哥刻了幾枚印章。楊度的書法很,常有人請他題字,弟弟刻的印章正派了場。

這傍晚,楊度在燈重讀《周秘史》。另一側,楊鈞在一刀一刀刻石頭。張登壽進來了,對楊鈞說:「重子,齊白石寄禪一東洲來了,現正在寄禪的僧舍裏說話。他說過會來你。」

東洲書院裏並沒有僧舍,因為寄禪這一年來主持羅漢寺,常東洲來,王闓運特為給他預備一間房子,供他一人使,書院便戲稱這間房子為僧舍。楊鈞一聽齊白石來了,很高興,這兩個月裏,他已刻了百塊石頭,篾簍子裝滿了一簍,很請齊白石。楊度聽弟弟說齊木匠的經歷,尤其是畫畫精絕,很見識見識。八指頭陀的名字,他聽說過,知是個愛寫詩的尚,卻從沒有晤過面。於是兄弟倆一齊身,僧舍望齊白石八指頭陀。張登壽隨著他們一。

一進屋,楊度見油燈,兩個人正在湘潭鄉話談。張鐵匠叫了一聲:「楊皙子來你們了!」

二人慌忙站。鐵匠指著尚對楊度介紹:「這位就是寄禪法師。」

尚雙手合十,彎腰來,聲音洪亮驚人:「貧僧久仰皙子先生名!」

楊度詫異打量著,見尚身高足足超他半個腦袋,粗眉眼,寬臉長耳,滿嘴濃厚的鬍鬚垂前,膀闊腰圓,孔武有力。他暗暗吃驚,:若不是光光的腦頂那九顆醒目的艾炙傷疤,眼前站立的分明是一個江湖豪傑、武林高手!於是忙答:「楊度素慕法師高名,今日有幸見佛容,不勝榮幸。」

鐵匠又指著木匠說:「這位便是白石先生。」

齊白石忙將皺的長衫扯平,垂手恭立:「木匠齊璜向皙子先生行禮了。」說著便深深鞠了一躬。

楊度忙扶住,說:「舍弟時常稱讚先生繪畫治印,藝冠三湘,今夜特來拜識。」

「楊二師兄那是誇獎,其實不敢當,不敢當!」齊白石搖著頭,裏卻很高興。

說話間,楊鈞與尚互相問了,後拉著木匠的手,親熱站在他的身邊。坐後,說著閒話。鐵匠有先告辭了。

將門後的楊度,文雅的外表裏流動的是豪放的熱血,他一眼見寄禪長此雄壯威風,便打眼裏喜歡,很樂意與尚說話。楊鈞則有許刻石的體會對齊白石說,於是四個人分兩攤子,談十分投機。

楊度見桌擺著一個簿子,書《白梅集》三字,便拿過來,說:「據說法師二十年來吟的詩有一千首,這本詩集是幾本了?」

寄禪笑著說:「皙子先生身世,飽讀詩書,吟的詩才真的是詩,貧僧腹內草莽,所謂吟詩,不過是打山歌已。」

楊度說:「法師客氣了。詩言志,真情的,便是詩。詩三百,部分是當時的山歌情歌。」

寄禪會一笑,說:「皙子先生,你真的懂詩。不瞞你說,這本《白梅集》是三本了。一本詩集叫《嚼梅集》,收的是吳越遊的詩三百餘首。二本詩集叫《餐霞集》,收的是漫遊回來,羅漢寺前的詩五百餘首。這本《白梅集》將這一年的詩匯總了一,有三百首。」

楊度讚:「真不容易,前代的名詩僧沒有一個與法師比的。」

寄禪笑:「有什麼,的太少了!」

楊度說:「哪裏,哪裏!」說著順手將《白梅集》打開,一眼見一頁寫著「白梅詩五首」,,來這就是這本詩集命名的由來了。再那字,卻不眼,歪歪斜斜的不體,又,搭配不勻,有寫錯寫白的,旁邊有改正的字,字跡端正,顯是別人的筆跡。楊度:這樣的字寫詩來嗎?尚吟詩就不簡單了,是不是世人鑒於此他抬高了呢?姑且吧!遂先一首:

了與人境絕,寒山榮。

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

空際若無影,香中有情。

素正宜此,聊慰平生。

楊度吃了一驚。這詩真的寫不俗,尤其是「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這兩句寫妙。於是頓生興趣,一口氣讀了:

一覺繁華夢,留淡泊身。

意中微有雪,花外無春。

冷入孤禪境,清遺世人。

卻從煙水際,獨養其真。

※※※

我賞真趣,孤芳持。

淡於冷處,卓爾見高枝。

使諸塵淨,緣一白奇。

含情笑松柏,但保後凋姿。

※※※

寒雪一霽,浮塵了不生。

偶從溪過,忽見竹邊明。

花冷方潔,香不損清。

誰堪宣淨理,應感人情。

※※※

人間春似海,寂寞愛山。

孤嶼淡相倚,高枝寒更花。

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

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

楊度讀罷,裏歎:「一個尚將梅花寫此傳神,真正稱才情橫溢。」於是激情洋溢對寄禪說:「法師,古來詠梅的詩人百千,尤林靖居士的梅詩最為高雅,法師這五首白梅詩,卻在靖居士。」

寄禪連連說:「皙子先生過獎了。貧僧努力追趕,還望不靖居士的後塵哩!」

楊度說:「若法師不嫌棄,晚生試評論一何?」

寄禪說:「皙子先生才,正聽你為貧僧糾正錯謬。」

楊度指著詩說:「這兩句,『意中微有雪,花外無春』,謂梅神。這兩句,『淡於冷處,卓爾見高枝』,謂突了梅骨。這兩句,『孤煙淡將夕,微月照還明』,吟了梅韻。這兩句,『花冷方潔,香不損清』,說了梅理。『人間春似海』一首為諸詩冠,不句摘。詠梅至此,真是獨擅千古。」

寄禪聽了中喜,說:「皙子先生,你的這番評說,真為貧僧的詩增了光彩。」

楊度說:「《白梅集》,來就是因此命名,至於《餐霞集》,必定又有一番緣故。」

寄禪裏高興,不免有點意說:「光緒十年我三遊奉化雪竇寺。回童寺後,我又與日本僧人岡千仞遊玲瓏巖。這年八月,我從四明山回長沙,住麓山寺,後又卜築南嶽煙霞峰。我愛煙霞峰水石清幽,竹樹翠蔚,吟了一首詩:身閒罕人,瓶缽足生涯。晴曬春前藥,香聞雨後花。溪聲清枕席,雲氣濕袈裟。箕踞長松,朝朝餐碧霞。這最後一句『朝朝餐碧霞』,甚為朋友們所稱讚。我於是取來做了二本詩集的名字了。」

楊度聽有趣,說:「那《嚼梅集》呢?」

寄禪答:「那是我泛遊吳越時的寫照。當年,一個貧困潦倒的遊方僧,那日子是麼苦的了。一瓢一飲,登山涉水,渴飲清泉,饑嚼梅花,邊嚼邊吟詩,這便是嚼梅吟。」

楊度哈哈笑來,餐霞嚼梅,眼前這個尚是個志趣極為高潔的人。他饒有興致繼續翻著,眼光停在一首詩。那詩題《九日寄童秋林老宿》,為七言絕句:滿城風雨動幽思,正是重陽放菊時。遙羨吾師行處,一株紅葉題詩。

楊度像抓著柄似的,揶揄:「法師原來凡甚重,這幾十年竟是何熬過來的?」

寄禪驚問:「你說的什麼?」

楊度指著詩說:「一株紅葉題詩。來法師對盧渥的艷遇是極羨慕哩!」

說罷直望著尚笑。

寄禪坦說:「不瞞皙子先生,這就是先說的,貧僧腹中書籍太少的緣故。那時偶紅葉題詩一句,中頗為歡喜,為助,誰知卻暗合了唐人紅葉題詩的風流故。」

楊度笑:「若是暗合,那就更有趣了。」

寄禪說:「你就明白了。」

楊度翻開另一頁,見赫寫著:「辛丑九日,余寄秋公,有『一株紅葉題詩』句,彼時不知有宮女故,秋公次韻見譏,復一絕答:禪不礙題紅葉,古鏡何妨照翠娥。險處行吟方入妙,寄聲巖老頭陀。」

楊度笑:「個詩壇佳話,佛門佳話。法師,我來為此贈你一首詩何?」

寄禪伸左手來,將手掌張開,做了個致敬的禮節。那邊廂齊白石、楊鈞聽這邊吟詩了,遂停止談話,豎耳恭聽。楊度凝神了一,念:「禪泥絮恐非真,悟徹西廂始入神。他日采君入詩話,題紅艷又翻新。」

吟罷哈哈笑,楊鈞、齊白石跟著笑來。尚不但不生氣,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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