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諭旨在《京報》面世的同時，各種關於袁世凱的飛短流長在京師顯們的客廳裏、衙門的休息室裏，在茶樓酒肆、街頭巷尾間廣為傳播。頃刻間，一位不一世的烜赫員，變了一介眾矢的的催罪平民。求職寄食打秋風輩不再來了，趨炎附勢徒不敢沾邊了，更有膽怕的人，連北洋公署的門口不敢過了。往日冠蓋雲的袁府，眼冷寂門羅雀。
這是白日裏的現象。一夜幕降臨的時候，便有一個個黑影鬼似的從門閃進，後又匆匆從側門邊消失掉。這些人是十餘年間，被袁世凱提拔安插在中央或直隸、山東各衙門及北洋六鎮中文武官員的人代表。他們本人不敢這裏來，因為朝廷會在北洋公署的四周佈滿暗探，這對他們今後的仕途是十分不利的。，這位袁宮保過的確於他們有恩，今日倒相了，連一個安慰沒有，似乎於良說不過。於是他們或打發己的子弟，或派遣屬僕人趁著黑夜來一趟。一般沒有信函，帶來的是口信，表示他們的殷切關注，希望袁宮保回籍後放寬懷，保養，有朝一日再度山。所有這些人給昔日的恩人送一張銀票，至數萬，少則數千。最的一張是直隸臬司張鎮芳送的，整整四十萬兩。張是袁的表弟，由袁一手提拔，累任肥缺，裏積蓄了幾百萬兩銀子。張鎮芳一向手闊綽，對表兄遭此不測禍既憤慨又同情，四十萬兩銀子所表達的正是這一份深厚的情誼。
袁府內室這些日子裏一片亂糟糟。氏夫人哭哭啼啼，各房姬妾們手足失措。袁克文無勾欄瓦捨鬼混了，縮在裏讀書。一群少爺姐們則隨各的生母忙著收拾行李。整個袁府，幾乎無人明白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後原委。
與此相反，這座宮保府的主人的境倒還安寧。他知，由於己的精明強幹，業績丕著，必招致別人的嫉妒；由於己年來手操重權，處理過不少，必罪了一些權貴顯；由於戊戌年流播甚廣的傳說，必引今日身為監國的載灃的怨恨報復；由於訓練了兵強馬壯的北洋六鎮，必遭滿蒙親貴的猜忌。所有這些，過因為有慈禧太那座保護傘才安全無恙，現在山陵已崩，對頭當國，囚禁殺頭、抄滅族，什麼有發生。在此險惡的局勢，居保住首領全的平安，真是萬幸萬萬幸了。袁世凱不由從底裏感激徐世昌給他的主意，感激張洞北洋六鎮的昔日袍澤們在這生死關頭時對他的支持。他相信這是袁氏先祖的庇佑，於是每早晚高燒紅燭，對著高祖的歷代祖宗牌位無比虔誠磕頭謝恩。
在全忙忙碌碌收拾金銀細軟的時候，他在思索著：回河南後，究竟選擇何為己的休憩所？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本不是一個考慮的問題。他是項城人，毫無疑問應回項城，但袁世凱卻不願回項城。項城對於他，既是生育的故園，又是懷有深深隱痛的畏。原來，這是因為有一場鮮為人知的庭恩怨故。
袁世凱的生父袁保中，在夫人劉氏生了長子世昌、次子世敦後娶了一個妾，妾姓劉。這位劉氏妾生有四個兒子，即三子世廉，四子世凱，五子世輔，六子世彤。六年前，袁世凱在直督任時，生母世了。袁世凱對母親感情很深，接訃告後立即趕回，為母親操辦喪。當時在主持政的是他的異母二哥袁世敦。這個袁二老爺守著袁氏詩禮傳的風，為人拘謹遷腐。入葬的時候，袁世凱提將母親與生父、嫡母合墓。袁世敦不同意，搬妾不合墓的訓來反對。袁世凱為光火，己身為一品員，為袁掙了十分風光，卻不為母親贏一個
與丈夫合墓的死後位，於臉太不光彩了。袁世凱與他的二哥爭吵來。袁世敦寸步不讓，說：「不怕你官做再，回裏，你仍是我的庶弟，你聽我的，服從規訓。妾不合墓，這是祖宗傳來的規矩，不由你來破壞。」莫袁世凱的本移山填海，在這件，他就奈不何他的嫡兄，項城那些本居站在袁世敦那邊。母親終於不與父親合墓，堂堂一品總督氣離開老，發誓今生今世再不回項城。
袁世凱與嫡兄鬧翻後，與己的同母兄弟更顯親密了。三哥世廉知四弟革職為民的消息後，即刻乘火車來北京。這些年來，世廉靠了這位四弟，由經商發了財，在汲縣買了三百畝土，建了一座豪華莊園。世廉對弟弟說，彰德府北門外有一個洹村，相傳伊尹佐商湯時，遭謗在此隱居三年，後來商湯王親來洹村迎他回朝。此山水秀麗，還有一座舊王府，原是前明一個藩王的府，乾隆年間一個致仕的尚書將它修繕後，在此頤養年。現在雖已荒蕪，但略加修整後便居住。
袁世凱對洹村十分滿意。山水、王府均為其次，重的是這裏曾經居住過一位遭謗避隱又獲的前代名相。他希望己就是三千年前的伊尹，隱退是暫時的，東山再應為期不遠。
他決定己先帶一部分人汲縣住一段時期，打發袁克定洹村買那座舊王府，並查形，做修復擴建的計劃。京師府內的善後情還很，他留幹的五姨太楊氏全權料理。
這是光緒紀年終止的前夕，北京城正處在歲暮的嚴寒時節。連日陰雲密佈，北風呼嘯，風捲灰沙塵土在半空中飄舞著，將這座古老的京師攪昏黑，給人一種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昨夜了一場鵝毛雪，清早雪停了。袁世凱推開窗門，一股冷氣迎面撲來，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往日，白茫茫的雪景常激他的豪邁氣，今日這無邊無際的雪，在他的眼裏，無異是蒼降的一件碩無朋的喪服。
吃過早飯後，汲縣的人來正廳。他們中有夫人氏，六姨太葉氏，八姨太郭氏及他們所生的子孫，有二十個，另外還有十個男女僕人。正廳中央高高豎著九塊牌位，面寫著袁世凱的曾祖父耀東及曾祖母郭氏，祖父樹三及祖母吳氏，生父保中及嫡母劉氏生母劉氏，嗣父保慶及嗣母牛氏。在燭光香煙中，袁世凱率領妻妾子孫跪在父祖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禮。袁世凱喃喃祈禱著，求祖宗保佑回鄉順利，早日復。後身門，登馬車。沒有鞭炮，沒有鼓樂，馬車隊默默黯離開北洋公署，悄沒聲息駛向前門火車站。
袁包了一節車廂，眾人在忙忙碌碌搬運行李，袁世凱獨坐在靠窗的位子，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吸著雪茄。往雜亂無章浮現在他的腦際。一會兒是兒時的袁寨，一會兒是朝鮮半島的漢城王宮，一會兒是初練新軍的津站，一會兒是停放太梓宮的儀鸞殿。明明是光化日，他卻彷彿在夢中。人生真一場夢嗎？幾十年來步步高陞春風意，他從來沒有這個老荒的疑問。今，命運冷酷這個疑問推他的面前。
前後的車廂有送行的親友在與遠離者互珍重，「一路平安」「沿途保重」「早日歸來」等聲音不絕於耳，更有至親骨、恩愛夫妻不忍分離的，抱頭痛哭，依依不捨，揮淚登車後又月台。那是一片人間真情。是，袁包的這節車廂，卻冷冷清清，死氣沉沉，沒有一個人前來送別，沒有一句歡喜的話語。當初，前後呼擁，左右恭維，儀仗輝耀，八面威風，今罷官回籍，竟一個故人不見了。這人世間的冷暖炎涼，怎麼會是這樣的涇渭分明，毫釐不爽！一向不太動感情的袁世凱不覺為傷感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著積雪冒著嚴寒向前門火車站走來，向袁包的這節車廂走來，向他坐著的這個窗口走來。此人像是楊皙子！
不錯，來的正是楊度。
九年預備立憲章程剛擬初稿時，兩宮便同時晏駕了。憲政編查館的總辦臣載澤是慈禧太的內侄女婿，比別的載字輩黃帶子來，他又了一層親屬關係，故對辦理喪特別勁。憲政館本是個清閒衙門，部分人無做，於是載澤就給館裏全班人馬加派一個臨時差—辦理國喪。
辦國喪是個肥差。往昔，或死一個皇帝，或死一個太，辦喪花銀子像淌海水似的。現在，皇帝、太同時死，兩場國喪一辦，開銷便簡直是無底洞了。所國喪的參與人員，至總管的王公臣，至走腳跑腿的辦人員，個個從中發一筆財。憲政館裏的人無不踴躍參加。楊度對此等原無興趣，但積極，他不落後，這一個月來便泡在沒日沒夜的繁忙務中。
《京報》登王景純的參折後，他先是不為。御史參劾員是常有的，這裏面的情況很複雜。有的確實是激於公憤，伸張正義。有的意不在彈劾別人，在為己博取名聲，越是官位高、聲望的人，他們越是觸犯，採取的是頗類「附驥尾行千」的手法。還有的御史則純是被人收買受人唆使，那是些文字做刀槍的殺手。
王景純這個人，楊度不認識，不知屬於哪一類。不過像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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