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時，楊度帶著一子從青島回北京。京城時，何三爺便法源寺的唐畫告訴了他。楊度最是個愛古董愛字畫的人，法源寺了吳子的畫，既是名畫又是古董，怎不觀賞一番？
楊度興沖沖來法源寺，進山門，來藏經樓前，見十餘個僧人圍著一株枯樹站著，其中有兩個年輕力壯者各拿一斧頭，像是砍樹的樣子。楊度走前觀。
這時，從禪房裏走一個身材高白鬚飄的老尚，拄著一根滿是疙瘩的枴杖，分開眾僧，來樹邊。這不正是兩年不見的寄禪法師嗎？楊度正走過與他打招呼，卻見寄禪揚手中的枴杖，對著枯樹輕輕敲打幾，又抬左手，伸指尖緊並的手掌，口中念：「摧殘枯木倚禪堂，閱盡風霜歲月長。識菩提本無樹，縱加刀斧亦何傷。咦！滿眼清爽秋光，不妨別借一枝棲。」
寄禪念完後，兩位壯僧揮舞手中的利斧，兩三便枯樹砍倒了。
「！」隨著枯樹倒聲，圍觀的僧眾情不禁高呼來。
砍伐一棵枯樹此鄭重的儀式，楊度覺佛門生活怪有趣的。他跨過倒的枯樹，對著已轉身回房的老尚喊了一聲：「寄禪法師！」
寄禪回過頭來見是楊度，又驚又喜，忙停住腳步說：「皙子，什麼時候回京的，你怎麼知我在法源寺？」
「我哪裏知你在法源寺，我是衝著吳子的畫來的。」楊度邊說邊來寄禪的身旁。「你來京師久了？」
「四五個月了。」寄禪答。又問，「聽說你一年來紅紅火火的，怎麼會有空閒青島度這麼久的假？」
「那些慢慢說吧。聽說法源寺裏藏著一幅吳子的畫，真的嗎？」
「真的，我陪你！」
寄禪打發人叫來階，兩人陪著楊度走進已關閉時的畫室。楊度站在關羽像前仔仔細細了很久，又離開幾步，遠遠瞧著，越越興奮，越越癢。
「國寶，這是真正的國寶！」他猛在一邊陪著的階肩一拍，將這位住持嚇了一跳。「怪不轟動了京城。這是一幅真正的吳子的畫，你那衣帶飄有逼真！」
儘管已確知是國寶，階聽了這話仍很高興。因為楊度是名士、是行，且階還知他與袁總統極深，由此人嘴裏說這句話，與旁人不同。楊度情不已問：「法師，若有識貨的買你這幅畫，你賣嗎？」
「賣呀！」階眼睛一亮。
「少錢？」楊度認真問。
「碼十萬銀元。」
「十萬銀元。」楊度在裏琢磨著：值是值，惜一時拿不這銀元來。買房子剩的二十萬，這幾個月在青島了近萬元，寄給弟弟一萬元，給湖南華昌銻礦公司投資十二萬元，身邊剩六萬元了，且母親個月將會帶著妻兒叔姬來北京居住，需錢。怪己錢少了！楊度在裏嘆息一聲，不再存別念了。
見楊度沉吟，階試探著問：「楊居士，你這個價是不是開高了？」
「不高，不高！」楊度忙說，「確實值十萬元。若有人來問價，你管抬，再不壓了。」
「謝謝！」階對這幅畫的價值裏更有底了。
了畫室，寄禪陪楊度走進己的禪房。二人邊喝茶邊敘談。談這一年來國的巨變，楊度對雪竇寺悟宇長老預言的很快驗證，感嘆不已。寄禪稱讚老友的順應時勢，為國做了。一談國，未入閣的隱痛又被引發了。楊度不願談及，他轉了話題：「法師最近在忙些什麼？」
寄禪指了指書案說：「我這幾年的詩再彙編一次。皙子，不瞞你說，我今年雖有六十二歲，卻總有活不長的感覺。你說怪不？」
楊度笑：「你身體這樣結實，又清寡慾，怕是活一百歲還會賴著不走，哪裏就會圓寂這碼子。」
寄禪淺淺笑了一，說：「即使活了一百歲是走的，我們佛視此很平常。萬物行行，此生彼滅，滅生滅死，亙古循環，刻刻變遷，輪迴不息，在物則為壞，在人則為生死，實則世間物體有變化，並無生死。無始無終，無生無滅，不增不減，不不來。物物是，人亦是，釋迎牟尼是，我亦是。」
楊度見寄禪將生死說此高深，己頓時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似的，一時又表達不來，是一個勁點頭。
寄禪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話雖此，我在人世間還有一些了，其他已基本辦，僅這本詩文集還未最後定稿，裏放不。另外，前幾衡陽居士喻昧庵將應階聘編纂的《新續高僧傳》送來了，我寫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年的朋友，這部書還編不錯，這篇序我不推辭，況且我借此說幾句話。」
說著將案頭堆高高的一疊稿子指了指。楊度拿一部分稿子，隨手翻了翻目錄。原來這部書是據明末沙門惺所撰《明高僧傳》推廣，北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將梁沙門慧皎《高僧傳》稱為初集，唐釋宣《續高僧傳》稱為二集，宋釋贊寧《宋高僧傳》稱為三集，將己編的這部書稱為四集。他認為這四集高僧傳中國數千年佛教人物包括進了。
「法師，我當今一高僧應該是你了。」楊度放書稿，笑著說。
「不這樣說。」寄禪平淡說，「皙子，你為高僧應是什麼人？」
楊度了，說：「所謂高僧，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禪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但這是高僧的一義，即普通高僧。」
與當時許知識分子梁啟超、章太炎一樣，楊度對佛學有很的興趣。是這些年來忙於憲政，忙於國，無空閒鑽研佛典，現在有一個這麼的法師在面前，何不向他請教呢？於是問：「真正的高僧，還應當具備什麼條件呢？」
寄禪說：「皙子，我一向認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後必定正果。你我相，亦是緣分，我今對你講點佛法吧！」
楊度高興說：「法師，佛祖說度己還須度人，度人即為度己，你今就度一度我這個俗人吧！」
「阿彌陀佛，善哉斯言！」寄禪拿掛在前的念珠，虔誠說，「學佛說法，教理通達，由識求智，戒行圓明，此乃高僧一義。知無法說，無佛學，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二義。」
楊度聽這裏，莫名其妙：剛才還在講學佛說法，現在又講無佛無法，這是怎麼回？
他學著寄禪的樣子，做一副虔誠的模樣，是前無念珠數，雙手似覺無處放。
「法師，弟子於高僧二義，頗覺費解，敢請法師詳明指示。」
聽楊度「弟子」稱，寄禪乾脆擺素日法師講經的神態來，半瞇著眼睛，一字一句說：「若說法名高僧，則法與不法邪正殊觀，法見未除，斯法執。若學佛名高僧，則佛與非佛聖凡異視，佛見未除，斯我執。二見二執，皆為障。斯障不治，何雲高僧？」
楊度似乎明白了一點，繼續聽法師說：「所說法與說人，所學佛與學人，皆一二相。此皆差別，不從外來，善惡相對，迷悟相同，有則俱有，無則俱無，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故無法無佛，方為高僧，此為二義。」
從有無，原本是境的變幻導致的結果。這真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楊度再問：「高僧還有三義嗎？」
「有。」寄禪又數念珠，繼續說，「一切萬法於因緣，於對待。本來無法，因非法有法；本來無佛，因非佛有佛。妄所顯真，妄亦無真顯；明空所破有，有破亦無空明。故高僧三義，必於無法說為說法，所說者即無說法；無佛學為學佛，所學者即無學佛。」
楊度聽這裏，忽拊掌笑：「法師，弟子終於明白高僧義了。先是學佛說法，繼則無佛無法，三則於無佛無法中再來學佛說法，比在一個圓周轉了一圈，最後又回發點。」
「正是這樣。」寄禪鬆開手睜開眼，說，「皙子，我說你有慧根，果沒有錯。實話對你說吧，我十七歲，在佛門度過了四十五年，直最近幾年我才真正明白，世其實沒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領悟。世間就同你所說的，是一個圓圈，我們佛的話來說即一個輪迴。兩個人站在圓圈的同一點，一個人是沒有繞過圓圈走的，另一個是繞了一個圓圈後又回原，表面來，兩人處在同一位置，其實從境來說，兩人乃有別。又我們中國有兩句語：愚昧無知，智若愚，兩句語是說的『愚』，則此愚與彼愚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間還走了半個圓圈，尚不甚明瞭其中的理，待再走完那半個圓圈，就會一切明白了。今我還有點趟門，就說這裏吧。你有空常來法源寺走走，度你這個絕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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