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真正陷入了困境。首先是一切經濟來源被斷絕了。了政府的通緝犯，就沒有俸銀了。先前，供應他龐開支的主還不是俸銀，是湖南華昌煉銻公司匯來的紅利。這一年來公司不景氣，贏利極微，每次匯來的紅利是勉強湊的。從蔡鍔在通電中宣佈楊度為帝制禍首後，公司的股東們就趁這個機會不給他寄錢了。楊度對此亦毫無辦法。一老老少少十來個人，每的開支不少，東拼西湊了眼，已經是走山窮水盡的步了。
再就是報登譴責他的文章，敦促政府迅速逮捕帝制餘孽，切不慈手軟。還有一些報的記者、茶樓酒肆裏的有閒徒，常常登門來問這問那，弄楊度煩躁不安。更有一些不懂的鄰孩子，在仇人的教唆，對著楊宅整日裏喊叫，什麼帝制禍首啦，袁氏走狗啦，真是不堪入耳。
楊度處荊棘間。他離開北京。青島原有一套房子，袁世凱一死，房子便被當政府沒收了。此外他再無其他房產。當買房，但現在一人的日常開支難為繼，哪有宗的款項買房子！這個時候，楊度不由佩服袁世凱來。袁當年罷職回籍，一子百餘口人生活優遊在，靠的就是他平日積累的龐的銀子在。倘若當初那二十萬銀元不贖富金，是楊鈞的名義存入湖南的銀行裏，此時就派場了，現在則是人財兩空。荒唐，真是荒唐！
百無一策時，他了千惠子臨別時贈送的腰刀來。當時千惠子說過，滕原族的這特製腰刀，刀柄的北斗七星是七顆名貴的寶石鑲嵌的，緩急間變賣做個途。
從離開日本後，轉眼間將近十年過了，除開收津子的那封信外，楊度再沒有千惠子的一點消息。他猜，千惠子一定是嫁給陪國讀書的那個表哥了，那表哥概不錯。既已，於對丈夫庭的忠誠，千惠子不舊再提、舊情重萌。楊度夠理解這種情。無論是對千惠子本人，還是對滕原族，對田中龜太郎老夫婦，及對千惠子的，這種舉措是明智的，宜的。楊度在裏始終深深愛著千惠子。愛，就為著，希望一生幸福。正是因為這，楊度不再託人東京橫濱打聽千惠子的近況；因為這，楊度一直珍藏著這腰刀，就是了今這般田，他仍不願意這腰刀拿變賣。
無絕人路。楊度在落難時遇了救星。這救星是個與他素一無往來的人物——安徽將軍張勳。
張勳是江西人，身貧賤，時做過曾國藩的朋友翰林學士許振偉的書僮。因為犯，被許趕了來，無奈何在長沙投軍吃糧，隸屬於湘軍宿將蘇元春部。打了幾年仗，升了參將，後又被袁世凱中，調站，充工兵營管帶。再後隨袁山東，因鎮壓義團賣力升至總兵。又調北京宿衛端門，次扈從慈禧太。張勳雖不通翰墨，卻長一表堂堂，很慈禧的歡。慈禧臨死前升他為雲南提督。辛亥革命前夕，他任江南提督，駐浦口。革命黨進攻南京，他死守雨花台不放，戰敗後逃徐州。朝廷不但沒有撤他的職，反升他為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南洋臣。一書僮身的武夫做封疆吏，張勳對朝廷感恩戴德。儘管民國建立了，總統袁世凱對他信任有加，但他他的武衛前軍的官兵們一律不剪辮子，示對清王朝的忠誠。於是，他的武衛前軍被人們稱為辮子軍，他本人則被稱為辮帥。他對這種稱呼欣受。
民國建立後這幾年政局混亂人不穩，張勳一直存著復辟清王朝的夢。他設著，若由他手將被推翻的清王朝再扶來，既報答了慈禧太的恩德，又操縱朝廷。為一個功臣，將流芳百世；為一個權臣，與伊尹周公媲。那時，他在歷史的位，必將超過孫中山、袁世凱。
張勳這個復辟業構十分妙，因此他對主張君憲者素有感。在全國申討帝制餘孽的時候，他前清臣、洪憲一等公爵、安徽將軍的貴重身份公開發表談話。說無論主君憲還是主民憲，無非是一種政治主張罷了，既是民主共國，公民有發表己政治主張的權利，故籌安會等人無罪，不應該在帝制失敗後追究他們的責任。他呼籲政府取消對楊度等人的通緝。
張勳的談話在報公佈後，給楊宅老及寄居在此的夏壽田帶來很的安慰。就在這時，張勳又個人名義給楊度寄來一信，盛讚他是憲政人才，是時運不濟，無法施展。又請他入幕贊襄軍務，還說津有一座空宅，搬那裏住。
處於政治失意、經濟困頓際的楊度，對張勳此舉真有說不盡的感激。他回信給張，說接受意，將遷津，但緒不佳身體不，暫不赴徐州就任。張勳很方，立即派人進京，將楊度一接津海河邊一座很有氣派的洋樓居住，每月送三百元薪金，並不求他徐州。楊度一連同夏壽田便在津住了來。
那時的北京政府，正是亂一塌糊塗的時候。對外面臨著與德國絕的問題，對內則既忙於與南方的軍務院談判，又忙於應付國會內部的派系糾紛。黎元洪的總統府與段祺瑞的國務院因爭權奪利矛盾重重。在這樣一個亂糟糟的政局中，誰還會認真對待那幾個早已無權無勢又聲名狼藉的帝制餘孽？抓他們坐班房與讓他們住在裏，於國有什麼不同？還有不少人裏嘀咕：這幾個人擁戴袁世凱做皇帝固不，但現在這些共制的執政者們又在哪裏呢？這樣一來，人們對帝制禍首、帝制餘孽的厭恨情便減殺了。於是，有錢的梁士詒回他廣東三水老，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發了財的朱啟鈐在青島別墅裏逍遙在，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周齊洋周遊列國，公子孫毓筠在壽州依闊綽風光，讀書的顧鰲、薛在北京四合院裏卷吟誦，楊度、夏壽田則在津洋樓裏平安無閒度歲月。
深秋的一午，楊宅收一封來湘潭老的信。信是楊鈞寫的，向報告一個沉痛的消息：湘綺老人八十四歲高齡，在雲湖橋無疾終。易簀前夕，老人依深情惦念遠在北國的學生媳婦，希望皙子午詒切不因政治失意消沉，人生的真趣是方面的：適逢其時，遇其主，風雲際會，轟轟烈烈做一番經緯安邦濟世的業，固是人生的幸運；若時運不濟，未遇明主，平生抱負不施展，或設帳授徒，或著書立說，或躬耕田畝，或優遊林泉，盡皆人生的選擇；倫間，夫妻間，師生間，友朋間，有生命的真情所在；朝旭日東昇，夜觀滿星斗，夏日泛舟荷蓮，冬月踏雪尋梅，悟造化精神，沐宇宙惠澤。人群間，處處飽含著人生的極樂趣，願皙子、午詒體味。曾文正說，處世辦，全仗襟。有一個闊的襟，則無論是處順境還是處逆境，無論是意還是失意，無論為將相公卿，還是做樵夫釣徒，享受人生樂；反，儘管榮華富貴，必有許解不開的結，擺不脫的愁，鬱鬱悶悶過了此生。老人十分遺憾不為學生補老莊學了，期望他們己研讀《德經》《南華經》。又特為楊鈞轉告叔姬，希望哥哥、夏一讀讀老莊，擴襟，夫妻初。
讀完這封長信後，悲痛瀰漫了整個楊宅。當午，楊正廳為他們的姻丈恩師搭了靈堂。李氏老太太、黃氏夫人、亦竹、靜竹在靈堂裏向老人鞠躬默哀。叔姬換重孝，為公公的突世哭泣不止。楊度、夏壽田穿素服，在燈燭香煙中對著靈牌跪拜叩首，祈禱老人在靈平靜安妥。後通宵坐在草墊，為恩師守靈。
楊度悲傷望著尺餘高的暗紅靈牌，二十年來走過的路，一幕一幕夢幻似的展現在他的眼前：
東洲書院明杏齋，湘綺師對初來投奔的學生講敘王門的三種學問——功名學、詩文學、帝王學；衡州城裏馬王廟，湘綺師帶著弟子接過胡三爹託付的《周秘史》；又是明杏齋書房裏，一個蚊香薰嗆人的夏夜，湘綺師回憶了祺祥政變時期那些驚動魄的往；還是明杏齋，那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通宵，湘綺師演說愛新覺羅族的興衰史；進京前夕，湘綺樓，先生為榮任四品京堂的學生書寫給袁、張的昔日詩篇；中南海裏，湘綺師夢見宋襄公的調侃；離京那在四春餐館裏，湘綺師有意將新華門唸新莽門；前門車站，列車啟動，先生在聲聲叮囑：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老莊學……
由傳授帝王學補老莊學，由力薦進京做官敦促奉母南歸，楊度就這樣跟隨著恩師走過了二十年。今夜海河畔洋樓靈堂裏，他對這二十年來的歷程深沉反思著。
重子所傳達的恩師臨終前的這番話太有啟發了。人生的真趣是方面的，獲這種真趣，關鍵在於襟。這的確是仁者言，智者言。但楊度擺脫不了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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