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城安邑紛紛傳聞，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彈冠相慶。惶惶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德政，他一死，魏國人吃苦頭了。彈冠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朽木，他一死，魏國就展宏圖了。
近百年來，安邑人已經養了談論時政秘聞的習俗。街巷，坊間鄰，舉凡有三兩人，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若是酒肆春樓茶室樂坊這等市人流名士穿梭的場所，就更是高談闊論，爭相對目最重的國傳聞發佈真知灼見。其間若有語驚四座高論，便會獲眾人一片采聲。若一個人屢屢有這等高論，這個人便了風雅場所的名士，身價便倏忽長。這種論政名士，不是等閒場所造就的，必須是安邑市井層名流共同認的雅所。這種雅所，其場樓館的華麗名貴不必說，更重的是必須具有三個非同尋常的優勢：一是具有悠久的歷史，即坊間所謂的名貴老店；二是曾經有過幾個人物在這裡名的皇皇足跡；三最難，就是這店主人需是世名人或風雅名士。三條湊在一，便是鳳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這樣的雅所，安邑有一個，有這一個！這便是安邑人的驕傲格——魏國的文明中便是的文明中。
在安邑最幽靜的一條街——街，坐落著洞香春酒肆。
這條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宮，南口是丞相府將軍府，東西各有兩條巷通往繁華的街市。雖說是街一條，卻是城中的通衢，毫無閉塞感。更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條街沒有民戶店舖，有三十個諸侯國的驛館建在這裡。街邊綠樹蔭，街中石板鋪，行人衣飾華貴，館所富麗堂皇。安邑人稱這條街為街，是說沒有塵世的粗俗喧囂，處處透堂般的富貴寧靜風雅。就在街的中段，有一座綠樹蔥蘢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開間的兩層紅色木樓，這便是名滿的洞香春酒肆。
說洞香春，安邑人數珍。它是魏文侯時期的商人白圭的產業。果是純粹商賈還罷了，偏這白圭非但是名滿富抵國的商，且在魏武侯時期做過十年丞相。魏國人認為，白圭是與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曠代政商。白氏一族本是商賈世，白圭的父親在三分晉前已經是魏氏封的商了，這洞香春便是那時候興辦的。其時這條街的一半還是魏氏族眾的商業街市，另一半則是魏氏臣的住宅。三分晉後，魏文侯變法震動，列國官吏名士紛紛安邑探詢底細。坊間往，這些列國士子官員們便向白氏抱怨，偌安邑竟沒個處清談飲酒。白氏思機敏，立即拿一半財辦了這座洞香春。開張日，白氏立定規：非讀書士子、百工名匠、富商賈與國府官吏，不進入洞香春。這便將洞香春明確的當了流社會的清談聚飲所。幽靜的院落酒樓，精的器皿陳設，誘人的珍饈味，名貴的列國老酒，還有雅致艷麗的侍女，每一樣是難覓的精品。一時間，名士吏員列國使臣竟是趨若鶩。卿李悝經常在洞香春名士們論戰變法利弊，將軍吳次在洞香春論戰兵。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名士孟子、一的墨子、魏國奇士鬼谷子，曾在洞香春一鳴驚人，飄。後來白圭繼承父業，又對洞香春屢加修葺，改進格局，名貴珍奇遍置其中，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錯落隱秘。更有論戰堂寬闊舒適，專供客人們聚議重國。曾有楚國猗頓、趙國卓氏等著名巨商願十萬金為底價競買洞香春，白圭一笑了。後來白圭做了魏國丞相，將白氏累代聚集的財富部分捐了國，惟獨留了洞香春。誰他在魏武侯末年鬱鬱病逝，洞香春一時頓挫。後來，坊間傳聞白圭的女兒執掌洞香春，使名流士子們更增奇。雖傳聞這個女兒麗才文武兼備，但從來沒有客人在洞香春一睹國色。這樣一來，洞香春竟是倍添神秘，更為誘人。
從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傳，洞香春便的熱鬧來。
寬闊富麗的論戰堂原本設有一百張綠玉長案，一人一案，當坐百人。尋常時日，這是綽綽有餘的。數時間裡，名流士吏們總是三三五五的聚在各種名目的雅室秘室裡盡興飲談。縱是，未必人人認為，所論戰堂很少有人滿為患的時候。近日卻竟是異乎尋常，雅室秘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連那些酷愛豪賭的富商賈們最鍾愛的采室，竟是空空。顯，洞香春的客人聚集論戰堂來了。雖則此，洞香春還是井有序。侍女們輕悄悄的抬來了精的短案，又將平日裡擺馬蹄形且有疏落間隔的長案前移接緊，在空闊的氈擺一個中空很的環形，外圍又將短案擺兩層環形座位，唯在四角留侍女酒菜的。此一來，錯落有致，堪堪容三百人左右。這裡沒有等級定規，先來者坐在中央一層長案前，後來者則在外圍短案前就座。滿座錦繡華麗，銅鼎玉盤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奪目，當真是滿室生輝。名士商口碑相傳，「不洞香春，不知錢袋！」說的就是這種豪華侈糜的氛圍，貧寒士子會傾囊揮霍的誘人處。
華燈初，廳門口走進兩個一般年輕英俊的紅衣人。一個是膚色黧黑，堅剛英挺。一個卻是面白玉，丰神俊朗。座後環立的侍女們眼中放光彩，立即有兩名侍女飄客人身前，輕柔的解他們的紅金絲斗篷，款軟有致的將兩人扶進短案前就坐。瞬息間，又有兩名侍女捧銅鼎玉爵，向爵中斟滿客人指定的名酒。兩名客人對雅致的侍女卻彷彿視不見，是目光炯炯的環視場中。
「諸位，我乃韓國遊學士。今聞魏國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艱，不知座中列位對此有何高見，足使在解惑？」後座中一個綠衣士子拱手高聲。
「我且問你，惑從何來？」前座長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發問。
綠衣士子笑：「公叔痤三世名臣，將入相，有德政，且門生故吏遍及國中，對當今魏王有左右力。若柱石驟摧折，魏國內外安不變？我所惑，魏國當變向何方？霸中原乎？王乎？安守一隅乎？」
紅衣中年人矜持笑：「君遠方來，安知魏國？且聽我為足解惑。魏國三世來，富國強兵已既定國策。公叔痤雖為三世名臣，主持國政是二十年的。公叔丞相為政持重，恪守李悝法與文侯制，對內富民勝於對外兵。當今魏王即位八年，無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國依安泰山。此所謂人政留，千古不朽，足有何惑哉？」
「哈哈哈哈哈」後座一位紫衫士子站笑，「人言安邑有識士，偏足何荒謬辭？魏王即位八年，魏國日益變化，足竟視不見麼？變化一，稱王明志。變化二，兵圖霸。變化三，重武黜文。變化四，會盟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舊政何在？魏國安不變？」
「——！采——！」廳中竟是一片喝采叫。
不容紅衣中年人開口，便又有人高聲：「足言貌似有理，實則差矣！魏國變，變在其表。魏國根本，堅磐石。魏國為政根本何在？民富國強，太平。稱王圖霸，會盟諸侯，其意皆在息兵罷戰安定。此變與先君殊途同歸，卻是變末不變本，有何不？疑惑何在？」
「變末不變本。！」又有人一片喊，卻畢竟沒有剛才的熱烈，沒有加「采」。這是安邑酒肆論戰場所的通常習俗。辭理正者為乘，聽者一齊喊喝采。辭巧理曲為中乘，喊不喝采。辭理皆平，不與理睬。這種評判方式簡短熱烈，憑直覺不憑理論，往往反倒是驚人的一致。方才一個回合，前者準確概括魏國新君即位來的變化，令國內外名流剎那警覺，又兼簡潔鋒利，是乘。後者雖說剖析名實頗見功力，距離人們對魏國的直覺判斷總有游離感，所有「」沒有「采」。
這時，最後進來的黧黑年輕人微笑：「敢問方才『四變』士，這三變重武黜文，卻是何意？魏國是領文風先呢。」
紫衫士子爽朗笑，「足說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武，亦非黜市井文。重武黜文，是重廟堂武，黜宮廷文。細微說，公叔痤文治日見消退，將軍武功日見崛，文衰武長，福禍？此當為魏國國策變化前兆，安視？」
「——！采——！」一片嘩，廳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議論聲。
「那麼，敢問變化走向何？」黧黑年輕人沒有笑容。
這一問，廳中頓時肅無聲，眾人一齊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是一個沒留鬍鬚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卻是氣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閃笑：「足窮追不捨，非散論。則洞香春乃文華，直抒塊壘諒無妨。在遠觀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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