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櫟陽潮生 第一節 失望的景監大為驚喜

九月底,衛鞅回了櫟陽。

他從山河村來後,沒有因為身邊帶著一個女孩終止踏勘訪秦。這個山村女孩結實敏捷,走路爬山從來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話,倒是給衛鞅與山民攀談帶來許方便。衛鞅給他取了個直白易記的名字,叫陳河丫,意為陳倉河谷的丫頭,讓永遠記己的故鄉。衛鞅平日叫河丫,漫漫途中,便給講述感新鮮奇的所見所聞,倒帶來些須快樂。帶著這個河丫,衛鞅趟過渭水,翻過南山,在商於山尋訪了一月。尤其對楚國接壤的武關、嶢關做了一番仔細踏勘。走商於山,從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險北,達藍田原,徑直北穿過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遍訪了已經為魏國土的河西。九月初,秋風微寒,衛鞅方從雕陰向西南來,達秦國的另一塊根基——涇水河谷。一月內,沿涇水河谷向東南進入渭水平川,終在黃葉飄落的時候進了櫟陽。

這時的衛鞅,已經是黑瘦高挑鬍鬚連鬢破衣爛衫,加身後跟著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孩,任誰認不這是三個月前丰姿卓的名士衛鞅。在櫟陽城門,軍士攔住盤查,說秦國不准山東難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衛鞅默默拿通行令牌,軍士反覆端詳令牌背面的字「持此令牌者 招賢館士子衛鞅」,驚愕無話,跑步向衛尉車英稟報。車英疾步來南門,審視令牌,打量一番衛鞅,肅躬身:「先生受苦了。來人,護送先生回招賢館。」衛鞅笑:「謝將軍。我還有點辦理。」便逕拉著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嬴見衛鞅,驚訝半說不話來。一番忙碌,竟是親操持,沐浴,修面,換衣,接風,倆人又是羊烈酒的暢談來。侯嬴告訴衛鞅,招賢館士子們早就三三兩兩的回來了,沒回來的聽說住在縣府查書,聽說有一個叫王軾的走了十個縣,已經在櫟陽傳開了,說秦公準備重他呢。衛鞅倒是沒在意,是說了許見聞感慨,尤其詳細說了在陳倉山河村的經歷,請侯嬴收留河丫。侯嬴感慨萬端,一口應允。倆人直說四更,侯嬴再三敦促衛鞅歇息,衛鞅方才罷,回房間,竟是衣服沒脫便沉沉睡了。

二正午,衛鞅方才醒來。匆匆過午飯,他便埋頭整理沿途刻記的竹簡,將所記諸般數字與各種結論,分項清謄三十張羊皮紙,縫一冊。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衛鞅對整理簡冊是嫻熟精的。做完這件最重的情,衛鞅便馳馬城,來了城南櫟水入渭的河口。他需冷靜的,何對秦公陳述己的政見治秦策。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矣。面見國君是最重的一步,慎,慎。

秦公求賢的誠意,衛鞅是不懷疑的。則誠意不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古來,人們對治理國提了千百種主張,言,形傳統共識的便有王治國、治國、儒治國、墨治國、法治國幾種主流。其中的王治國是經過兩千年歷史延續的規定制,其最為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制。這種王禮制,的確曾經使康寧一片興盛,且儒至今還在不遺餘力的為這種王張目禮讚。春秋戰國來,王禮制雖已經為衰落,但許國君為了表示己仁義,仍堅持說己奉行王。那麼秦公呢,說秦公就一定不讚賞王麼?似乎還沒有證據這樣論斷。且,秦穆公時期的百奚正是操的王學,那時秦國確實強盛一時,穆公稱了霸,老秦人至今還引為驕傲。秦公《求賢令》申明嚮往穆公時的強盛,信誓旦旦的恢復穆公霸業。據此推測,秦公果接受王治國,似乎有理由。

那麼呢?老子在秦獻公時期西行入秦,這是秦人的一驕傲。更重的是,秦獻公的確曾老子為丞相治國,不過老子本人堅辭不受罷了。秦獻公是目秦公嬴渠梁的父君,是繼穆公後最有為的一位秦國君主。秦公在《求賢令》中數落了幾代祖先,但對父君秦獻公卻是推崇有加的。他會拒絕父親曾經很讚賞的麼?很難說。至少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秦公厭惡。再說,來櫟陽後,衛鞅還聽侯嬴講過,秦公曾請百奚後裔治秦,那位老人據說是操學的。

至於儒墨,衛鞅相信秦公不會選擇。在諸子百中,儒最蔑視秦國,秦人最厭惡儒。儒士子不入秦,幾乎是皆知。儒的仁政、禮制、恢復井田制等根本主張,秦國列國一樣嗤鼻。秦公不會中儒,至少有兩個實根據。其一,夫甘龍就是東方甘國的名儒,權力在嬴渠梁即位後卻日漸萎縮。其二,秦國《求賢令》發後,曾秘密求在各國活動的密使,盡少的使儒士子入秦。墨呢?雖是最簡樸最勤奮最巧思最主張正義且最有實際戰鬥力的團體學派,但墨的「息兵」「兼愛非攻」兩點為政主張,在任何一個戰國是行不通的。果秦公選墨,說最容易,因為墨曾經在一段時間裡秦國南部山為學派總院,秦國有淵源。

那麼對法呢?法是戰國變法的火炬。凡強國者必先變法,已經為戰國名士明君的熱點話題。則推行法學的根本前提,是國君的決徹底與否?法行半途,不不行。楚國的半途變法造的不倫不類,正是最為慘痛的前車鑒。秦公熟悉法麼?不熟悉。秦公喜歡法麼?不清楚。秦公法為唯一的治國麼?更不清楚。衛鞅清醒的知,推行王禮制,未必需國君與主政臣同同德,國君不阻撓即。推行法制,則必須國君支持,且堅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終同同德,否則,法令難統一,變法難見效。列國變法的路,無一不鋪滿了鮮血。韓國申不害尚是整肅吏治,已經是血雨腥風了,更何況翻覆的徹底變法?像秦國這樣的赤貧國,非強力法制無拯救,法制推行排山倒海,激的回力亦是搖動,沒有同同德力挽狂瀾的君臣相知,變法者己就會被混亂的動盪無情的吞噬,談何強國志?

何試探?衛鞅一時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不急躁。

秋風清涼,衛鞅耳邊響一個蒼老曠遠的聲音,「計國者,當審權量。說人主者,當審君情。謀慮情慾,必於此。士雖有聖智,非揣摩細究,真情無所索。此,謀本,說法。錯其人,勿與語。此,名士擇君。慎,慎。」

這是老師精研歷代名士的功與失敗後歸納的《說君》。當初講解時,衛鞅似懂非懂,惟強記在已。十年後,當己歷經坎坷曲折面臨艱難抉擇的時刻,這段警語卻油浮頭,使他頓時清涼醒悟——即或有聖者智慧,當審視君情;索君主內的真正選擇,就必須揣摩細究反覆試探;「錯其人,勿與語」,若國君不是己所持主張的當說人,就不對他陳述己的真實法,這是名士選擇君主的根本點。那麼,己該當何試探秦公的真正抉擇呢?

太陽落山了,衛鞅打馬入城,來內史景監的院。

景監對衛鞅一直刻刻在,少次,景監差點兒對孝公講來,對衛鞅的承諾,竟硬是生生憋了回。三個月來,各縣不斷派人報來士子們在縣府的為——共秦的九十九個士子,竟是八十個滯留縣府。他們有各種各樣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縣府,搜集瀏覽所見的各種書簡,思謀撰寫己的治秦對策。有十餘個士子雍城附近的山村裡了,回縣府便叫苦不迭,聲稱不給吃便回櫟陽招賢館吃飽了再來。令景監感欣慰的是,有個叫王軾的齊國士子,獨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縣,雖在縣府周圍,但畢竟是深入民間鄉野了,實在是鳳毛麟角。當景監將王軾的情況稟報給國君時,孝公很是高興,笑著對他說:「這位先生頗有吃苦,回來再吧,若才學見識,就給他重任了。」景監實在忍不住,冒來一句,「君,定還有類拔萃者在後。」孝公笑,「在後?在哪裡?景監啊,我就是王軾了。該來的來了,不來的永遠不會來了。謀在人,在,不讓秦國強,求賢令就此已了。」在孝公的笑聲中,景監分明了他眼中閃亮的淚光。景監感揪,就是不敢再往說,萬一衛鞅——他不敢望,不願望,憋在裡又著急,有三兩頭向各縣催問士子們動向,反覆叮囑不許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終沒有任何一個縣報來衛鞅這個名字,更別說動靜了。

進入九月,風涼葉落,衛鞅還是泥牛入海,景監的竟是越來越涼了。他一百個不願意將衛鞅人,不願意他逃回了魏國。是,他哪裡呢?深訪山野,不一個縣府不啊?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盜匪了?景監更是不信。他知,衛鞅這種品名士是文武兼修的,尋常山險與匪賊未必奈何了他。且秦國雖窮,盜匪卻是極少,丁壯當了兵,誰做盜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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