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第六節 商君府來了名士說客

回府中,已是午後。商鞅感很疲倦,又很輕鬆,臥榻休憩片刻,卻又不安枕。

太子嬴駟今日是一次在重國場合露面,是商鞅一次見嬴駟處置國務的才幹。雖他對太子的格力有一個基本估價,但的確沒他竟做此色!沉穩的氣度、恰處的措辭、敏銳的反詰辯駁、敦厚中的爍爍鋒芒,無一不充溢著縱橫捭闔的王者氣象。所有這些,是拿捏不來的,是苦思不來的。有久經磨礪的膽識、與生俱來的賦、本色堅剛的格,才融合這種類拔萃的應變力。商鞅的寬慰正在這裡。他秦公肝膽與共的最初歲月,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二歲。今的嬴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身後,夫復何愁?來,陪秦公走完這最後一程,他就安理的辭官歸隱了——

荊南匆匆走了進來,遞給商鞅一幅布畫:一個灰色影子竄了門額寫著「太師府」的屋脊!屋脊暗處趴著另外一個黑影!

「誰?」商鞅指著那個黑影。

荊南搖搖頭。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荊南點點頭,又指著黑色影子比劃了幾。

商鞅踱步沉思。荊南已經弄清楚,那個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並對他行刺的公孫賈!為了釣公孫賈背後的勢力,商鞅命令荊南對公孫賈「跟不殺」。是,還有什麼人在跟蹤公孫賈,並且顯殺後快呢?若非荊南阻攔,公孫賈這條線豈不有隨時斷掉?誰?誰殺公孫賈?嬴虔麼?嬴虔已經死了。甘龍麼?甘龍已經死了。是,既甘龍死了,公孫賈闖進有何意圖?——一時間商鞅不清楚,回身指著布畫:「繼續跟蹤灰人,查清黑人來路。」

荊南「咳!」的答應一聲,門了。

總管輕步走進,「稟報商君,門外有一士人求見,稱雲陽趙良。」

「趙良?」商鞅思忖有頃,恍笑,「啊,來了。」說著便走書房迎了門廳。遙見門廊外站著一個中年士子,散髮袖,黑衣長鬚,面帶微笑,頗顯儒雅灑脫。商鞅在門廳拱手笑:「來者是稷名士,趙良兄台?」

「。在正是趙良。」來人矜持的微笑中頗有幾分揶揄,「是不商君竟垂駕迎,趙良受寵若驚了。」

商鞅爽朗笑,「名士無冠,王者尊,況乎鞅?請。」

進書房,商鞅請趙良東手座,己主位相陪。僕人茶來,便掩門退。商鞅慨一歎,「趙兄此來,令弟趙亢已不相見,何其不幸?望兄節哀。」

趙良卻微微一笑,「趙亢觸犯法令,趙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商君不必掛懷,國情,孰輕孰重,趙良尚分清白。」

「先生襟若此,鞅不勝感念。先生從一學宮歸來,堪為良師益友,敢問何教我?」商鞅覺趙良話味兒有異,便讓趙良一抒塊壘。

趙良:「僕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賢則賢者進,聚不肖則者退。僕不肖輩,焉與商君做良師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士,原是守為攻。先生必有後話,請。」

「人言商君刑殺為法,罪重刑。否允我言無罪?」

著趙良那貌似輕鬆揶揄卻又透著一絲期期艾艾的緊張,商鞅終於忍不住笑來,「名士立言,何懼生死?稷論戰風聞名,有儒的孟子師請殺過論戰士。先生莫非為,士人皆孟子?」

趙良略顯難堪,咳嗽一聲,進入正題,「敢問商君,為政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趙良何處,悠:「鞅求實求治,不任何先賢比。在秦國,總超越百奚業績吧。」

趙良肅搖頭:「僕則為,商君比管仲、李悝、子產、吳,甚至超越他們。則商君最不比的,就是這百奚。」

「願聞其詳。」

「百奚與商君,乃治國兩途,猶南轅北轍,冰炭不同器。一言蔽,百奚乃王治國,恃德為政。商君乃霸治國,恃力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訓。豈相提並論?」

「敢問先生,百奚何恃德?鞅何恃力?」

趙良侃侃論,「百奚相秦,不頒法令,唯行仁德。靜則布衣粗食,動則安步當車。居不使僕役,行不帶甲兵。夏不張傘蓋,冬不著輕裘。國無重刑,民無訴訟。鄰國有災,秦國救糧。是故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流於。巴蜀致貢,八戎賓服。由余聞,叩關請見。英才,莫不望秦。百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等王德,方就穆公一代業。則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罪重刑,濫施殺戮。庶民國人,連坐傷殘,公室貴族,刑罰加身。民有災禍,不救反殺。恃兵奪,威逼四鄰。更有甚者,商君行,鐵騎森嚴,矛戈耀日,行人遠避,旁車。《詩》云,『人者興,失人者崩』。君所為,盡失人,豈久長?」一篇說辭,慷慨流利。

商鞅依舊淡淡笑著,「敢問先生,恃力徒,奈何?」

趙良說氣盛,順勢直,「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貴族包羞忍恥,閉門待機。庶民國人怨恨重重,隱隱動。為君謀劃,不若速歸隱封,灌園讀書,請新君赦罪犯,恢復王,了卻臣民怨恨,或安。若恃寵畜怨,則君危難,翹首待。」

商鞅離席,銳利的目光盯著趙良,恍長嘆一聲,突仰笑,「趙良啊趙良,原來你是替人遊說來,良苦啊。難怪先言無罪立身,後放厥詞。虛偽若此,卻居王正義居,實乃奇聞。否容我回答幾句,先生帶給委託人?」

「商君請講。」趙良顯有些窘迫。

商鞅緩緩踱步,平靜淡漠,「恃德恃力說,鞅本不屑批駁。若先生等一葉障目士,豈不彰顯泰山?治國不恃力,安有國?恃力者,治國德。若無軍隊、牢獄、法令、官吏等根本力,安有序?強力乃國本,德行乃為政末。若皮與毛,皮不存,毛將焉附?禹不恃力,何立夏?湯不恃力,何滅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滅商?周公不恃力,何剪滅管蔡?何推行周禮?凡此種種,不在是否恃力,在恃力所求目標若何?恃力求治,國強民富,此為德,何錯有?《詩》云,『忘我德,思我怨』,誠先生謂?先生人等,不思法治德,唯計貴族恩怨,推百奚為聖賢,斥商鞅新法為酷刑惡政。此等陳詞濫調,早已被唾棄,先生卻奉若聖明,此教訓與人,豈不令人噴飯?」商鞅說著便哈哈笑來。

「百奚德政,流傳千古。」趙良梗著脖子紅著臉。

商鞅:「百奚雖賢,其治國農夫做派,根本不足傚法。國寡民,猶為。千萬國,百萬千萬人眾,若安步當車,早亡國崩潰矣!民眾本非弱嬰,若百奚者,偏慈母居,視民眾嬰幼兒般撫弄,致使民風懦弱,強悍氣盡消。行不遵法令,唯賴人治斡旋。此乃治國惡習痼疾,行於國則國亡,行於則破。百奚後,秦國羸弱五代,百年間無力崛。此種德政,有識士盡皆視做迂腐笑談,先生卻視若珍寶,當真是儒癡夢。」

「縱此,百奚名傳後世。商君你呢?卻有殺身禍!」顯這是最法寶,趙良拭著額頭細汗,臉卻生生溢緊張的笑容。

「至於個人的生命禍福,我早已置度外了。」商鞅笑:「春秋來,有名士學人全身保為功業最高功者。否則,先生豈充當說客躊躇滿志?則先生有所不知,世間亦有極無二慮,盡公不顧者,從來不依個人生死做進退依據。你們儒不是講殺身仁、捨生取義麼?國強,就付血的代價。民眾的血,臣的血,王公貴族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若樹,國人敢於鮮血澆灌,方茁壯參。一個懼怕流血的國,一個懼怕做犧牲祭壇的執政,永遠不會放開手腳治理國。這其中,何嘗不包括商鞅的鮮血?德恢恢,此昭昭。商鞅的個人生命,將與新法同在,豈有他哉?」

趙良癡癡的望著商鞅,鬍子翹了來,卻又久久的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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