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橫初局 第五節 媚上荒政殺無赦

這一夜,君臣二人密談五更刁斗方散。

張儀宮來,但見薄霧迷茫,黑伸手不見五指,索棄車徒步行,片刻宮牆偏門,卻見長街樹黑糊糊一片蠕動!張儀雖吃了一驚,卻是膽色極正,步走近一,竟是一群肥牛當街倒臥,悠閒的噴著鼻息倒嚼,旁邊一張草蓆,卻是橫七豎八的躺著幾條呼嚕鼾睡的漢子。張儀又氣又笑,低聲喝:「嗨!醒醒了!當街臥牛犯法,知麼?」一個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連連打拱做禮:「軍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漢,草草住一夜,明日獻了壽牛便走,求人法外施恩才是。」張儀見是個白髮老人,便先軟了腸,溫問:「壽牛?甚個壽牛?給誰獻壽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軍人有所不知,我少梁縣連年熟,是托王聖明福氣。今年少梁縣給秦王祝壽,每村獻一頭壽牛咧。」

張儀聽是詫異——獻耕牛祝壽,這當真是頭一份!

那時候,耕牛比黃金還貴重,除了國祭祀的典,誰敢活活的耕牛做壽?再說,張儀身為丞相,尚絲毫不知秦王有祝壽舉,山野庶民卻何這般清楚?思閃爍間張儀笑:「你等是王室貴戚,福氣呢。」一個粗壯漢子連忙搖手:「不咧不咧,草民有恁福分?」又一個漢子搶著:「秦王壽誕呀,有人咧,四月初三麼!不知說幾遍了,少梁誰不知?」張儀笑問:「那這個人肯定是貴人了?」漢子正說,精瘦老人低聲呵斥:「一邊!胡咧咧個甚?」回身對張儀躬身笑:「他是個半瓜,信不,壽牛是庶民誠獻納了。」張儀笑著連連點頭:「那這壽牛,就是全村人花錢買的了?」「錯咧錯咧!」一個漢子高聲:「錢買牛,那叫獻牛祝壽?這牛是咱個獻的!」張儀笑:「一一牛,獻牛祝壽,不就沒有耕牛了?」那漢子臉色憋通紅,說話,卻竟是硬生生回過身了。老人嘆息一聲:「軍人,你是個人,就莫再問了。王聖明,子民祝壽,左右不是壞了。」

張儀思忖著笑:「倒是,不說了。老人,秦國向來是法外不施恩。我你還是趕緊將壽牛趕南市,那裡有牛棚。哎,不說在這裡碰見過人了。」

「是是是,人有理。」老人回身低聲令:「走!吆牛快走!」

漢子們捲了草蓆,一片「兒!兒!」的吆喝聲中將耕牛趕了來。突,一個漢子「哎喲!」一聲,腳一滑,便摔了個仰面朝。

「哈(壞)咧哈(壞)咧!牛拉屎咧!」一個漢子驚恐的叫了來。

秦人熟悉與日常衣食住行有關的律條,「棄灰於者,鯨。」便是誰刻在頭的。將柴火灰隨意倒在路邊,給臉烙印刻字,何況牛屎?更何況在王宮與相府間的街?一時間人人驚慌。

「慌慌個甚?脫裌襖!快!」精瘦老人厲聲命令。

十個粗壯漢子齊刷刷脫了厚厚的雙層布衣,這便是「裌襖」,春秋兩季的常衣。見漢子們已經脫了裌襖,老人指點著低聲吩咐:「你等幾個包牛糞!你等幾個擦乾淨街!狠勁兒擦!」漢子們二話不說,在颼颼涼風中便光著膀子忙活了來。老人回頭對著張儀深深一躬:「軍人,我等草民為王祝壽,無犯法,還請人包涵,莫舉發,我全村十甲三百口謝人了!」說著便「噗通!」跪了,其餘漢子們光膀子抱著牛屎裌襖一齊跪倒:「我等永記人恩德!」

張儀中不是滋味兒,連忙扶老人:「人有無錯,既已經清理乾淨,又髒了衣服,還受了凍,我何還舉發?老人,快走吧。」

老人一躬,唏噓著與漢子們牽牛走了,靜謐的長街傳來噗沓噗沓的牛蹄聲,張儀的隨著一抖一抖的。寒涼的晨風拍打著衣衫,恍惚間張儀竟忘記了身在何處,癡癡的兀立在風中,一直凝望著牽牛的農人們遠。

「丞相,早間寒涼,請回府歇息吧。」老早晨門,見狀連忙跑了過來。

回府中,張儀竟是不安枕,覺少梁獻壽牛這件實在蹊蹺,又隱隱覺「壽牛」後邊影影綽綽隱藏著更深的東西,是他吃不準這件究竟是否應該向秦王提?尤其是否應該由他提?古往今來,那個帝王不喜歡為己樹碑立傳歌功頌德?雖說秦惠王是個難的清醒君主,但安知他內沒有這種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面勸諫豈非找無趣?若佯裝不知,卻又於何忍?

雖不是那種「死諫」為榮的骨鯁迂腐臣子,張儀卻不是見風轉舵的宵輩,縱橫的本色,便是「審勢」,不審勢則動輒必錯,即或搭進命於無補。眼的這種情勢,他卻是兩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妄議國政。這「不妄議」,既包括了不許擅抨擊,包括了不許擅進行各種形式的歌功頌德。商鞅變法來,秦國的各種祝壽便銷聲匿跡了,秦惠王難不清楚?驀間,張儀了秦惠王車裂商君,不禁了一身冷汗!安知這位城府極深的秦王不對商君法改弦更張?果真此,那這祝壽便是試探了?張儀啊,慎慎——

睜著雙眼躺臥了一個時辰,張儀索身梳洗,又喝了一鼎滾熱的羊肚湯,便吩咐書吏請行人嬴華前來。

行人本是開府丞相的屬官,官署便在相府內。由於嬴華常有秘密使命,所未必總是應卯來。但在咸陽,嬴華還是忠於職守,每日卯時必己的官署視。這是秦國王族子弟的傳統——但任國,便守規矩,從不外。今日嬴華剛進官署,便見書吏來喚,便依著章法跟在書吏後邊來了張儀書房,全沒有往灑脫親暱的笑意。

張儀揮揮手讓書吏退,便笑著問:「公子知今日何日?」

「丞相不知,屬安知?」嬴華一臉公。

「秦王壽誕。公子不祝壽麼?」

「秦王壽誕?」嬴華又驚訝又揶揄的笑:「丞相靈通,趕緊拜壽了。」

張儀悠一笑:「窮鄉僻壤趕著壽牛來祝壽了,身為丞相,不麼?」

「壽牛?虧了丞相才,此妙的牛名。」

「妙妙,卻不是我的,是農夫說的。不過,卻是我親眼見的。」

「屬不明丞相意。」

「是麼?」張儀悠一笑:「秦王今日定宴群臣,相府關閉,全體屬官隨我進宮祝壽。你嘛,乃王室公子,特許你三日壽假何?」

「壽假?」嬴華是驚愕:「六國聯軍正在集結,你倒是給我壽假——」

「有壽,臣不賀?」張儀是微笑。

「豈有此理?我偏不信!」嬴華一跺腳便風似的了。

秦惠王正在書房聽樗疾稟報各郡縣夏熟情勢,卻見嬴華步匆匆來,一臉憤憤色。當年秦惠王重回咸陽,這個堂妹妹便是他與伯父嬴虔間的信使,謂患難情篤。嬴華執掌黑冰台,是秦惠王親定名的。不管麼忙碌,這個妹妹進宮,秦惠王會撇開公務與談笑風生。此刻秦惠王便向樗疾示意稍停,打量著嬴華親切笑:「喲,哭了呢,受誰欺負了?王兄給你氣。」

「沒有別人,就你欺負我!」

「我?」秦惠王哈哈笑:「,說說,王兄何惹你了?」

「今日是你生日?」

秦惠王一怔:「別急,我——是,四月初三,妹給我做壽麼?」

「你不是己做壽麼?」嬴華揶揄的笑著。

「我做壽?」秦惠王又是一愣,索站了來:「妹,誰說的?」

「老百姓說的!壽牛拉咸陽了,你不知?」

「壽牛?甚個壽牛?」秦惠王雲山霧罩,臉卻不由黑了來。

旁邊不動聲色的樗疾卻是一對眼睛炯炯發亮,嘿嘿笑:「君莫急,我此有名堂,聽公子說明白了。」

嬴華卻是硬邦邦的:「正當夏熟,農夫們卻從幾百外給你獻壽牛!沒有你的授意,誰個敢這樣做?方纔我在南市外已經了,少梁縣四十八頭牛披紅掛綵,正進宮!你就等著做壽吧。」說完竟轉身便走了。

秦惠王又氣又笑又莫名其妙,攤著雙手「咳!」的一聲,竟愣怔著說不話來。

「君,且聽我說。」樗疾走了過來笑:「此我體揣摩明白,就君主意了。」

「我的主意,你便沒有揣摩明白?」秦惠王冷笑著,臉色很是難。

樗疾嘿嘿笑:「,黑肥子便說了,左右是我夫的兒。少梁縣連年熟,庶民對國政王有讚頌,是實情。於是,便有人鼓動庶民,獻牛給君做壽。庶民難知詳情,必為這是官府主意,甚或王授意,是便有了民獻壽牛舉。雖有若干細節不明,臣揣摩,體無差。」

「這『有人』是誰?」

「涉律法,臣須查證後言。」

秦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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