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時節，蔡澤又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章台。
一書房廊，老給中便低聲叮囑：「漏刻兩格，不延時，綱君在了。」蔡澤頓時一沉。這漏刻兩格，說是銅壺滴漏的箭桿刻度，一格為一刻，一日一夜一百刻，漏刻兩格便是兩刻，約就是頓飯時光，說清楚甚？從老給中的神情，顯是老秦王已經耐不長時論，是無奈何。思忖著簡潔敘說的腹稿，點點頭便搖了進。
聽腳步，半臥長榻的秦昭王突白眉一聳便睜開了眼睛，緩緩一招手卻沒有說話。蔡澤明白，立即快步了榻側早已安置的繡墩旁，正開口稟報，卻見老秦王又是抬手緩緩一搖，便肅躬身：「老臣恭聽王命。」
秦昭王蒼老的聲音飄蕩著：「綱君，考校王孫法，賜金百鎰。」蔡澤正說話，蒼老的聲音又飄蕩來，「嬴異人，邦不通，為。」蔡澤精神一振，實在祈望老秦王就異人說幾句，使他夠揣摩個體尺度。僅此一句，說了不何，卻不說何，豈非棘手？正在思謀該不該問時，蒼老的聲音又飄蕩來，「呂不韋，才具尚，似有備來，慎慎。」一聲喘息，兩雪白的長眉便鬆鬆攏在了一。
蔡澤一陣默，稟報一番，分明老秦王並不需再知什麼了，請命幾句，分明老秦王對三件有了口詔，且旁邊案前還有長史筆錄，請命還問甚？身後響動，驀回頭，卻見筆錄的長史桓礫已經收拾筆墨走了。蔡澤恍悟，對著長榻深深一躬，說聲老臣告退，便轉身搖了書房。
回程一路秋風，蔡澤卻燥熱煩意亂。身為計名士，挾長策入秦為相，蔡澤一門思在開府治國，何嘗過今日這般尷尬——高爵開府卻疏離國務，竟做了專職周旋宮廷權謀的人物！歷來名士，皆長於理國短於權謀，商鞅若此，張儀若此，魏冉若此，連最是機變的范雎，最後對權謀爭拙於應對了。入秦前，蔡澤素無官場閱歷，除了對國計民生有實學外，對官場應對很是生疏。模稜兩的話聽不懂，需揣摩的不會做。譬方纔，除了賞賜己百金是明明白白外，後兩件最緊的始終是朦朧一片，他實在拿不準否請老秦王明確示：不派黑冰台幹員入趙密查？不動府庫重金賄賂趙國權臣？還有呂不韋，老秦王何就斷他「似有備來」？有確切依據？備謀何方？何「慎」？是驅趕此人？疏遠此人？抑或有限制任此人？說不清，實在是說不清。
暮色時分進入咸陽，蔡澤一聲吩咐，緇車便拐進了長陽。
「綱君何其匆匆？」呂不韋驚訝笑著迎了來。
「一團亂麻。」蔡澤嘟噥一句便笑了，「酒酒酒，餓癟人。」
「酒。」呂不韋笑，「今日請飲呂氏酒，老母所釀，決口。」
須臾，酒菜搬亭，蔡澤一陣猛吃猛喝，抬頭說聲酒菜，便哈哈笑來。呂不韋卻慢條斯理品咂著微笑著，有一搭沒一搭問些秋日寒暖類的話。磨一陣，蔡澤當一叩石案：「不韋！不問老夫前來何麼？」呂不韋不禁笑：「綱君位居廟堂，一身機密，當言則言，不韋何聒噪？」「是一說。」蔡澤釋一笑，「你那考校，攪太子府熙熙攘攘，你卻消閒！」呂不韋：「原是臨機幫綱君一忙，他何來？」蔡澤冷冷一笑：「幫老夫一忙？怕是將己幫進罷了。」呂不韋哈哈笑：「綱君，你縱不來，我向你辭行！」蔡澤是驚訝：「何何，你走了？」呂不韋：「三日後，南陳城。」蔡澤一對燕山眼睜溜園：「咸陽市，你不在此做商？」呂不韋笑：「行商行商，說便是個來往奔走，決住一城，經個何商？」蔡澤長長了一口氣，笑：「不韋才具，做個商人當真惜！」呂不韋笑：「友盡義，算不甚個才具了。」蔡澤歉疚笑：「不韋入秦幾月，老夫一無所助便匆匆離，實在慚愧。」「綱君見外！」呂不韋又是一陣笑，「當年不韋暗助田單魯仲連，與今日一般，君幸勿介懷。」蔡澤思忖一陣，突笑：「一王孫官師，偶對老夫丟兩句話，知？」
「一句？」
「嬴異人，邦不通，為。」
「二句？」
「呂不韋，才具尚，似有備來，慎慎。」
片刻默，呂不韋拍案笑：「說！綱君依這兩句話行，斷無差錯。」
「噫！」蔡澤驚訝了，「懵懂兩句，讖語一般，何據行？」
「綱君差矣！」呂不韋笑，「譬這一句，首說邦不通，便是你莫指望通過邦途徑解此難題。此中又有兩點深意：其一，邦索討人質，秦趙兩廂為難；其二，嬴異人在趙國不會，果真，或許正是老秦王所期待——」
「豈有此理！」蔡澤拍案打斷，「老秦王期望己孫兒麼？」
呂不韋微微一笑：「綱君，秦趙血仇似海，何一個人質卻安無恙？二十餘年來秦國常居強勢，討回人質有何艱難？卻偏偏閉口不提，所為何來？趙國儘管恨秦入骨，殺掉人質是易反掌，卻偏偏不殺，所為何來？在秦，便是明丟一個『國餌』，待你趙國鉤，後舉伐趙便是正正旗。在趙，卻是知肚明絕不當，既不吞餌，不放餌，偏是你秦國何處置？王孫人質果棄兒，秦國便是無情無義禽獸召唾罵。秦國若討人質，趙國便是一宗絕生意。此糾結，秦王趙王俱各明白，綱君尋常骨情忖度國利害，懵懂一時。」
「不思議！」蔡澤倒吸了一口涼氣，「為呢？」
「你相機行，酌情處置，莫將情搞不收拾。」
「哼！」蔡澤冷笑，「八個字容易，你便說，何個相機行？」
呂不韋哈哈笑，「此等意會，言說卻難！不敢班門弄斧。」
蔡澤揶揄一笑：「說說二句，是否中你害了？」
「此斷語，見仁見智。」呂不韋淡淡笑，「說話者意，分明是提醒綱君對不韋有所戒備。細加揣測，此話卻非實指不韋，是實指趙國。就是說，綱君提防呂不韋是趙國斥候，或為趙國所。」
「啊！說你有備來，便是此意麼？」蔡澤驚訝鬍子翹了來。
「邦兵，皆詭。綱君便是。」
「鳥！」蔡澤突罵一句又哈哈笑，「走時知會，老夫送你！」
三更時分，呂不韋將蔡澤送櫟陽客寓，回書房便喚來老吩咐：明日開始善後，三日後離開咸陽。西門老總是不解，張張嘴說什麼卻終是點了點頭。呂不韋皺著眉頭：「沒住夠預定日期，金錢足店便是。」老總搖頭：「此等，無須先生操。老朽是疑惑，方見端倪，離豈非惜？」呂不韋恍笑：「謀須臨機變，何守株待兔？我走，西門老爹卻留。」西門老總驚訝莫名，木愣怔著不說話。呂不韋：「西門老爹，你留咸陽兩件：其一，選擇咸陽城外隱秘處建一莊園，為日後在秦根基。其二，照應兩隻船，保其人其物隨時。若有難處，我請荊雲義士過來助你便了。」老總又點頭又搖頭：「有，便無難處。老朽不在，荊雲義士正助先生一臂力，來咸陽便是材了。」
正在此時，卻聽庭院一陣輕微急促腳步聲，一身利落的越劍無步走進書房：「稟報先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來，我沒追，查庭院，留此物。」說著便捧過來一支細長的泥封竹管。呂不韋接過便打開，西門老總卻說聲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過，反覆打量片刻，方竹刀刮泥封擰開管蓋抽一卷羊皮紙遞過。
呂不韋展開一，卻是寥寥兩行字：
敢請足，明日巳時灃京谷口一晤，毋帶從人。赴約與否，但憑君斷。
一陣默，呂不韋笑：「二位為何？」西門老總鎖著一雙白眉是沉吟搖頭：「此有蹊蹺，不妨靜觀幾日。」越劍無慨拱手：「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劍高士，不帶從人不行。」呂不韋思忖片刻：「，容我，亮再說。」
次日清晨，呂不韋梳洗完畢便將老總喚來叮囑一陣，後吩咐備車。正在此時，越劍無步匆匆趕來，堅執換馭手己駕車。西門老總笑：「例，馭手不為從人，越執不為違約。」呂不韋無奈點頭，便登廂窗密閉的緇車轔轔了。
咸陽南門，過橫臥渭水的白石橋直插西南，行半個時辰便是滔滔灃水。灃水南岸，一片松林茫茫蒼蒼覆蓋了一山原。這山原便是湮滅了五百餘年的西周灃京廢墟，老秦人呼為松林原。灃水流經松林原，恰恰沖刷一深深峽谷，灃水湧進，便積了碧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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