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寒涼，車馬行人稀少，緇車穿街走巷，不消片刻便了薛公巷。
偏院茅屋的燈火仍亮著，毛公正在燈弈，一手白一手黑，落一子便舉酒葫蘆飲一口，搖晃著長髮散亂的雪白頭顱，兀棋臭棋品評一番，竟是饒有興味。
「夤夜弈，老哥哥興致！」
毛公驀回頭，見是呂不韋站在身後，跳來便是哈哈笑：「呀！竟還有一隻夜鼠竄遊，！來，先乾一口！坐坐坐！」酒葫蘆剛塞呂不韋嘴邊，又拉著摁著呂不韋坐了草蓆，光著腳紅著臉嚷嚷來，「你老兄弟說說，人活這份有甚個興頭？吃了睡睡了吃，日落臥榻黎明即，拋灑了的靜夜辰光，分明不是農夫工匠，卻非農夫工匠一般折騰己，酒不吃，棋不，有甚個活頭！老夫憋氣，明日便搬這破園子！不是你個老兄弟夜貓子來，老夫這就找人吃酒棋！」
呂不韋不禁噗笑了：「薛公一夜不陪，老哥哥便耐不了？」
「嘿嘿，那老子牛筋一根，忒沒勁！」毛公紅著臉兀嘟噥一句，便坐了案對面，「說，甚又發了？」
「甚沒有，陪老哥哥廝殺一番消夜。」
「嘿嘿，別哄弄老夫。罵一通罷，你說。」
呂不韋不在說笑，從懷中皮袋抽那支竹簡遞了過。毛公接過一瞄，白眉猛聳動，便是一聲長長嘆息：「老兄弟苦！謀此紮實。」呂不韋笑：「邊那個烙印似曾相識，不來，老哥哥指點了。」毛公瞇縫老眼一陣端詳：「這是個籀文，『清』字，斷無差錯！」呂不韋思忖：「少時聽老師講書，籀文業已失傳，唯一班嗜鐘鼎銘文者辨識些許。一個綠行商賈，籀文為記，豈非蹊蹺？」毛公搖頭：「你老兄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籀文失傳，是官府與治學士子不再書寫。庶民市井間，卻並未絕跡。」「何何？」呂不韋是驚訝，「庶民市井間竟有此等古文流傳？」毛公嘿嘿笑：「老夫少時遭逢巨變，曾遠遁秦國巴蜀。秦商旅老號，立約是這種籀文，常人書一般，極是隱秘。老夫還聽說，嶺南楚人、高麗人中有夏商周三代敗落貴胄的逃亡部族，此等人通行這種古奧的籀文，是不曾親見已。老兄弟通曉商旅，對秦國卻恰恰生疏，不知者是常情。」
「清字？」呂不韋思忖間突拍案，「寡婦清！秦國商！」
「八九不離十。」
「赫赫巨商，竟捲入人市綠行，匪夷所思！」
「關你甚，不坑客不害民不違法，誰說商不做綠行了？」
「老哥哥懵懂！」呂不韋一拍案，「公綠行，原是無甚關涉。則長青樓卻是買賣豪門女子、諸侯公主，哪國法令允許了？」
「嘿嘿嘿，」毛公連連搖手，「話雖此，卻是當今亂世使。你老兄弟覺這老寡婦丟了商臉面，你買了人物救急，終不還告發？當前，操那般閒甚？果真有朝一日，你老兄弟做了秦國丞相，再找這個老寡婦理會便了。」
「老哥哥說是。」呂不韋釋，「車馬各路，目管不許。」
「這就對了。」毛公嘿嘿一笑，轉身從屋角拉過一口木箱打開，「，《質趙錄》。等那子醒過神來，老夫便教他弄順溜。」
呂不韋著滿蕩蕩一箱破舊的竹簡，頭驀一熱，不禁便是一嘆：「老哥哥此血，但願嬴異人迷途知返。」
「怪！」毛公手中酒葫蘆一頓，「你老兄弟有沮喪時？沒底了？」
「實不相瞞，不韋確是不安。」呂不韋輕輕叩著棋案，「男女紛雜，不韋素來不諳此，當真拿不準異人否過此關。」
「嗚呼哀哉！」毛公一陣笑，「老夫為塌陷，卻是苟苟男女！莫我這老鰥夫，最揣摩兒女，你老兄弟時聽老哥哥招呼便了，斷無差錯！」
見毛公此篤定，呂不韋頓時舒暢，本當立即告辭，卻聞雄雞長鳴，尋思此時回雲廬未免動靜太過，便欣提與毛公對弈一局。毛公高興連呼快哉快哉，嘩啦抹了弈棋局，提一子便啪打。呂不韋欣應對，兩人便酣暢淋漓廝殺來，待東方曙光托朦朧溫潤的秋陽，呂不韋才離開了巷。
回雲廬，越劍無來報，將長青樓一支鐫刻著「收訖」兩字的銅牌來。呂不韋接過銅牌，見底端一片水紋狀的線條隱隱是個古籀文「清」字，又是一動，便著意將書契竹簡與銅牌一收藏進了密件銅箱。一切妥當，喝了一鼎熱滾滾的牛骨茶，茸茸細汗中便泛了濃濃倦意，正臥榻安睡片時，老執卻匆匆來報說，接飛鴿傳書，西門老總已經從咸陽程，估摸三兩日內趕回邯鄲。呂不韋雖感意外，一時卻不明白，搖搖手便進了後帳，片刻間鼾聲。
掌燈時分，呂不韋朦朧初醒，聽一陣熟悉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霍身來前帳，果見西門老總正在燈站立，老執與越劍無的匆匆背影剛剛消失在帳口。呂不韋步過來拉住老總笑：「西門老爹歸來，不韋鬆泛！「西門老總一躬身：「咸陽情勢蹊蹺，老朽不及請准先生，便放手頭星夜趕回。」呂不韋頭不禁一跳，卻呵呵笑：「不打緊，先為老爹接風，情慢慢說。」正轉身吩咐雲廬僕人，西門老總卻：「先生惺忪倦怠，不妨沐浴一番，酒飯有老朽。」呂不韋中一熱，說聲便進後帳了。片刻來，燈兩張案酒菜已經齊備，寒暄幾句飲兩爵，西門老總低聲：「入秋來，咸陽風傳老秦王風癱加重，失憶失語，不料理國務。官府不正視聽，竟聽任風傳瀰漫朝野。恰在此時，綱君蔡澤又前往蜀郡，視察李冰的江堰了。行那日，太子嬴柱率百官在郊亭餞行，聲勢很是鋪排。送走蔡澤後，太子嬴柱便卸了『暫署丞相府』職，住進了章台，丞相府竟無人主了。老朽不明所，便與莫胡姑娘秘密通聯，囑其留打探。旬日前，莫胡傳消息：華陽夫人三次前往灃京谷與華月夫人密談，詳情無從知。老朽難解其中奧秘，便星夜趕了回來。」
默片刻，呂不韋笑問一句：「咸陽莊園建何？」
「體完工，唯余內飾善後。密，先生定准路徑，老朽再找荊雲義士。」西門老總從腰間皮袋摸一張羊皮紙遞過，「這是莊園理圖，先生定個方向口便了。」
呂不韋接過圖燈端詳，見莊園前臨水後依山原，不禁笑：「老爹所選，分明一處形勝！這莊園北臨渭水，密東西兩路，遠些，隱秘些便是。」
「省。」老總收羊皮紙，「邯鄲新居有越執等料理，老朽明日便會荊雲義士，商定後順趕回咸陽。」
「莫急莫急。」呂不韋擺手笑，「業已入冬，百工停做，莊園又不是等，趕個甚？老爹日不在，不韋還真有些左右不濟。既回來了，便留來明春再說。不管咸陽何變化，我等明春動。邯鄲這邊，離不開老爹。」西門總的一雙老眼淚光瑩，勁兒一點頭，逕飲一爵趙酒，卻是一句話沒有說。呂不韋慨一嘆，陪著飲了一爵。西門老總低聲：「先生毋憂，異人公子醒來後已經體常，該當不會有了。」呂不韋恍一笑，一時竟無從說。
正在此時，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越劍無已了面前，一句稟報先生尚未說完，便聽一陣頑皮的笑聲隨著一個紅色身影輕盈曼妙飄飛進來。呂不韋猛站，笑聲驟打住，紅色身影便已經撲了呂不韋懷裡。片刻愣怔間，呂不韋已經清醒了過來，親切拍著懷中顫抖的肩膀笑：「昭妹呵，來了就。來，坐了說話。」
來者正是卓昭。噘著嘴嘟噥了一句才不是孩子，不但沒有就座，反摟著呂不韋脖子咯咯笑了來：「哥孔夫子一般，我卻是不怕，偏抱你！」呂不韋紅著臉：「孩子情，莫玩鬧。」說著話便拉開了纏在脖子的柔嫩的臂膊，將卓昭摁了座案裡，轉身正吩咐備酒，卻發現老總與越劍無已經不在帳了。
「左右，不在焉，沒勁！」卓昭生氣噘了嘴。
「無法無。」呂不韋沉著臉，「說，父何在？我接人。」
「爺爺又不是影子，不興一個人來麼？」
「何何，你一個人來？」
「何何，不來麼？」卓昭頑皮學舌的臉一片燦爛。
「你呀你！」呂不韋頓時著急，「邯鄲何？我陪你辦，完了即刻送你回！」
「何？你不明白？」卓昭的臉驀紅了，「年說，偏這時你便忘了。一春一秋，你泥牛入海，還不興我來麼？」
「便為這等？」呂不韋驚訝了。
「呵。」卓昭目光一閃又頑皮一笑，「悠悠萬，惟此為。」
「！」呂不韋又氣又笑，「此等急個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