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變橫生 第六節 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冬至這,呂不韋搬雲廬,遷入了倉穀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終點。此後經寒寒兩個節氣,便了萬物復甦的立春。春秋戰國世,中原各國(齊國特殊曆法除外)將冬至節氣分別稱為至日、長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長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長特點。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晝最短特點。無論何稱謂,在古人眼裡,冬至是極為重的一個節氣。其根本處,便在於冬至是寒冬已盡一元復始的轉換時節,漫長休眠的窩冬期即將結束,勃勃生機的春日即將來臨。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盡春來象徵,中原各國便有冬日暖湯酺的習俗。暖湯者,熱食。酺者,聚飲。實則便是親友相聚,吃一頓熱熱火火的滾湯飯。此風流播後世,便有了冬至吃熱湯餃子的習俗,不吃熱餃子,便是「不過冬」。便有了俗諺:「冬至不過冬,揚場沒正風。」這是後話。

呂不韋雖不在意吉凶說,西門老總卻是老商旅的老規矩,總踩個吉祥的步點。喬遷同動土,是居日月的,左右旬日內沒有吉日,便將日子定在了冬至日。呂不韋一聽老總稟報便笑:「冬至啊!歲將更始,待來春,吉!」

有西門老總操持,諸般務極是整順。冬至這日正午,幽靜的倉穀溪河谷一片喜慶祥。呂不韋沒有知會任何商旅老友與趙國熟識人士,請來了毛公、薛公、嬴異人與荊雲四位宴。客人不,但加呂氏商社的一班老執老僕人,河谷便頓時熱鬧來。

正午時分,一輛紅色車簾的緇車輕盈駛入了莊園偏門。呂不韋對西門老總低聲吩咐幾句,便來庭院對正在前後呼喝僕人的毛公笑:「瑣忙不完,開席吧。」毛公滿面紅光嚷嚷:「老夫容易呼合主一回,急個甚來?今日須聽老夫號令行,不亂了規矩!」呂不韋哈哈笑:「軍令山,聽毛公!那我陪客了?」「管,保你片時開席便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著籐杖呼喝了。

新居莊園是沿山的六進宅院,前門一進與最後兩進是執僕役居所。呂不韋的中間三進恰恰坐落在山腰,飛瀑流泉淙淙,竹林青綠,胡楊金紅,茅屋亭台錯落於山水間,一派清幽脫俗的世氣象。二進六開間一排青磚屋便是正廳,寬敞明亮,除了嶄新的紅氈與一色的烏木案,廳中沒有任何風雅陳設。

正廳被毛公封了門,說不開席,任何人不許入廳,待客處便放在了三進書房外的竹林茅亭。呂不韋繞過正廳來茅亭,卻見薛公與嬴異人正在對弈,黑方嬴異人部伍散亂頭逃,顯便是劣勢。荊雲默默靜坐觀,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詳著盤面:「呂公高手,說說這棋局何?」呂不韋淡淡一笑:「無陣無形,焉棋?」嬴異人一推棋匣身:「潰不軍,還是呂公來。」呂不韋說聲,正入座,便聞毛公遙遙一聲嘶喊:「賓山,入廳待座——」薛公嘟噥:「入廳便入廳,還待座?偏這老兄折騰。」呂不韋推枰笑:「司儀將,當受罰,走。」四人便說笑著了山。

廳中門已經洞開。四人見毛公正色站立門廳石階,正在對廳中急促比劃著,不禁便是一陣哄笑!素來不修邊幅的毛公,今日卻是一領紅錦袍一頂四寸竹冠一雙嶄新皮靴;正衣正冠外,手中卻依是那支不離不棄歪歪扭扭的古籐杖;僅是此還則罷了,偏偏又是滿頭汗鬚髮散亂,一手拄著籐杖,一手提著袍襟搧風涼,反倒比尋常補納褶皺的布衣更見邋遢,模樣兒便分外滑稽。

「誰再笑二聲,罰酒一石!」毛公籐杖指來,聲色俱厲。

四人片刻噤聲,卻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竊竊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敢問司儀夫子人,入廳待座,卻是何典?甚個講究?」

「老夫令,典個鳥!」毛公紅著臉罵一句,篤一跺籐杖,「今日過冬,適逢東公喬遷,諸位賓入廳,先當同賀,後待本司指定爵位。這便是入廳待座。」

「合理合禮,我師當真學問!」嬴異人著意響亮讚歎了一句。

「子乖巧,偏老夫饒不你。」毛公嘟噥一句,突一廁身高聲呼喝,「賓主入廳,賓先行——」喊聲方落,薛公、嬴異人與荊雲魚貫入廳。呂不韋待讓毛公先行,卻被毛公板著臉推了進。毛公隨後跟進,扯著蒼邁的老嗓子便是一聲長呼:「奏樂,賓同賀——」一時管弦絲竹,毛公便拉著三人長身一躬:「呂公喬遷,我等同賀!」呂不韋連忙一躬底呵呵笑:「客套客套,不韋奉陪。」毛公一步閃空闊處高聲:「禮!賓入席——」籐杖連連指點,「公子異人,座東面西。荊雲義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東公位,座西面東——」

隨著毛公呼喝,四人便煞有介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剛剛坐定,毛公又是一聲長喝:「女賓入席,座西面東,兄妹同案——」嬴異人頭怦怦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後的屏。須臾間,見一個纖細豐滿的紅裙少女輕盈飄了來,對著座中便是一個灑脫的拱手禮:「妹卓昭,見過各位賓。」一個明艷微笑,便坐了呂不韋身邊。

嬴異人狐疑,莫非便是毛公所說的「寶貝兒」?不對!毛公說「寶貝兒」是呂公找的,若是呂公妹,何深夜在一座遺棄孤莊彈箏?又何呂公尋找?何又叫做卓昭?則,若不是呂公妹,毛公又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異人一時竟不明白。驀回身,卻見身後屏前有一幅紅錦苫蓋著的箏,屏後一隊隱身樂手,便是一亮!顯,將彈箏者另有其人,絕非眼前這位呂公妹,那個「寶貝兒」若果真被呂公找,便是那個彈箏仙子!是將彈箏者!一夤夜彈箏的仙子,嬴異人便頓時面紅耳熱,對對面遙遙打量著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視若無睹。

「布酒布菜——」

隨著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僕人絡繹捧來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趙酒,一蘭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盤,未案頭,蒸騰異香便著廳四角四隻燎爐的烘烘熱氣瀰漫開來。薛公聳著鼻頭笑:「甚個香,此鉤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個響亮噴嚏笑:「嘿嘿,這三隻異味,怕老夫給諸位老兄弟說叨一番。」

「先說鼎!」卓昭笑叫一聲。

「!」毛公敲打著鼎蓋,「此鼎,名曰熊蒸,即蒸熊。蒸熊法,老夫首創:獵取熊一頭,剝皮,開腹,連頭帶腳剁五七塊,加顆青鹽,火燉熟透,皮卻完整;後籠密封,蒸半個時辰,籠後撕巴掌片兒,蘸苦酒豉汁蔥蒜末兒,是人皆垂涎三尺!」

「我獵熊蒸熊,委實來!」荊雲拍案笑,「法子不同,不毛公猛士風。」

「此說來,熊有兩蒸?」薛公是奇。

荊雲侃侃:「楚熊,頭腳,後開膛,將熊切兩寸許方塊,加豉汁與秫米揉透,再將切細的橘皮、蒜、胡芹糝子,一層一層秫米一層糝子,鋪入籠,蒸半個時辰,爛熟取,切六寸見長一寸見厚塊,鋪入盤,周圍秫米拱衛,極是口!」

「次吃荊雲哥!」卓昭一聲歡叫,滿堂哄笑。

「細記記不住,甚個吃頭?」毛公嘟噥一句,叮噹一敲陶盤蓋子,「此乃炙烤豬、木耳黑餳,誰個知做法?」見舉座忍俊搖頭,嬴異人禁不住正色高聲:「我師廚學,無人匹敵!」話方落點,又覺不妙,竟伸舌頭做了個鬼臉,逗對面的卓昭咯咯長笑。「噫——子有見識!」毛公卻瞇縫著老眼認真點頭,「廚學,說!老夫便創他一個廚學來,讓廚入百學,主意!諸位為何?」座中幾位本來就強忍笑意,見毛公煞有介,不禁便是哄堂笑。

薛公戲謔:「毛子廚學,不開席,肚腸學便歸他人了。」

「不不不,廚通肚腸,兩學一體,何割據?」毛公一串快語,籐杖一跺便是一聲長呼,「開席——!東公舉爵——!」

呂不韋舉酒爵笑:「冬至日,寒盡春來,乾此一爵熱酒!」

「同賀呂公,轉機!乾!」舉座同聲,呱一聲飲盡。

毛公一敲鼎蓋:「東公開鼎手——!」

呂不韋哈哈笑:「規矩,開鼎手!」拿案木盤中一支銅鉤鉤住鼎蓋提,一團熱氣頓時蒸騰撲面,「毛公熊,過冬暖,諸位手!」

「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噹鉤開鼎蓋,再鉤一片肥厚的蒸熊,兩手撕開,一蘸手邊的蔥蒜苦酒盅便嚼來。

「其餘盆盤,各招呼,老夫不光喊不吃!」毛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忙來,酒齊動,不理會舉座巡酒,是埋頭咥,片刻間滿臉湯汁屑,面前的一鼎蒸熊竟是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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