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氣方顯，秦王嬴異人卻突病倒了。
呂不韋匆匆趕赴王城寢宮，正遇太醫令與兩位老太醫在外廳低聲會商。見呂不韋來，太醫令過來惶惶一躬低聲：「秦王此病少見，諸般症狀雜亂，脈象飄忽無定，老朽不敢輕易藥。」呂不韋當即：「先扶住元氣，其餘再一一調理。」說罷便進了寢室。
寢室中四隻木炭火滿蕩蕩的燎爐烘烘圍著臥榻，兩扇開的窗戶卻又忽忽灌著冷風，榻前帳帷半掩，嬴異人坐擁著厚厚的絲綿被，身邊卻站著兩名侍女不斷揮扇，景象實在怪異！呂不韋走近榻前一，見嬴異人面色火額頭滲汗渾身瑟瑟發抖雙眼忽開忽闔閃爍不定，不禁猛一沉，肅一躬低聲：「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異人喘息同風箱：「文信侯，我，尚撐持——」
「臣求一名東海神醫，為王做救急術否？」
「救命，莫問——」
呂不韋疾步走寢室，片刻帶進一個被長皮裘包嚴嚴實實的人來。此人進室摘皮裘，卻是一個面古銅清奇古遠的白髮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關閉門窗，撤燎爐，女子盡皆退。嬴異人正阻止，卻莫名其妙頹靠在枕朦朧了過。老人從腰間一隻精緻的皮囊中倒一顆暗紅色藥丸開水化入盞中，前輕輕一拍嬴異人臉頰，嬴異人嘴便微微張開。老人懸肘提藥盞，紅亮的一絲細線便分毫不差注。片刻藥線斷，老人在榻前丈餘處肅站定，躬腰，蹲身，掌，幾類武士馬步一般。驟間，老人兩掌推動，鬚髮戟張，形古松虯枝。眼見一團淡淡白汽便籠罩了整個王榻，榻中便有了輕微鼾聲，白汽越來越濃，榻中鼾聲越來越響。約頓飯辰光，老人收身對呂不韋：「王者在。老夫方約管月餘，此後必有發，每次服此丹藥一顆，三丹終。」呂不韋驚訝：「既是施救藥，師何不留幾顆？太醫治本從容一些。」「丹不過三。」老人淡淡一拱手，「餘皆無奉告，老夫告辭。」轉身拿過長皮裘，一裹頭身又包嚴嚴實實了。
呂不韋輕步走外廳，吩咐一個機警侍女守在寢室門口，但有動靜便來稟報。安頓妥當，呂不韋便在寢宮外的柳林轉悠來。春寒料峭時節，樹皆枯枝虯張，林外宮室池水斑斑見。呂不韋凝望著林外池邊一片高高聳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屋頂，不禁便有些茫。秦王沉痾若此，王王子為何不來守榻？母子回秦國竟是遲鈍了？秦王眼是病入膏肓，緊急安頓的太太了，既快捷還不著了「後」痕跡，此便須縝密謀劃，不亂了方寸。這方士方術雖非醫正，卻救急延命，秦法為何一定禁止方士？不改改這條法令？呂不韋木穿行在枯柳間，一時思緒紛至沓來，竟是不知不覺來了林外池邊。
「稟報丞相，王已醒轉！」
呂不韋驀一振，隨著侍女便步匆匆回寢宮。嬴異人已經披著一領輕軟皮裘坐在案前悠啜茶，迎面招手笑：「文信侯這廂坐了。」及至呂不韋坐身邊，嬴異人驚歎笑：「這東海神醫當真神！一覺醒來，甚沒了！」呂不韋低聲：「君不知，此乃方士。方才情勢緊急，臣未敢稟明。」「怪！」嬴異人恍一笑，「不管甚人，治病便是醫。我此禁開。」呂不韋笑著一點頭，便從隨身皮囊中拿一個陶瓶，將方纔老人的話說了一遍，末了思忖問：「發病皆無定，此藥王，抑或侍榻內侍？」「王忙！」嬴異人嘆息一聲，「藥內侍算了，他們總在身邊，緩急有應。」呂不韋一點頭，便招手喚過榻邊老內侍仔細叮囑了一番，轉身一拱手：「臣有，請王定奪。」
「？文信侯但說。」嬴異人顯有些驚訝。
「年來病發，臣反覆思慮，王當早立儲君。」
「你是說冊立太子？」嬴異人沉吟片刻緩緩，「文信侯所言，我亦曾過。我僅嫡庶兩子，十一二歲。長子生於趙，次子又是半胡。再說，我即位堪堪兩年——原本思忖本王正在盛年，或許還有幾個子女，其時擇賢立儲水渠。今日局面立儲，實在是諸不便。」
嬴異人的躊躇在於秦國兩個傳統，其一，王子加冠立儲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立儲君。前者防備在位國君疼愛兒立未經歷練的童稚少年做儲君，後者則防備權臣外戚向國君施壓，逼迫國君倉促立儲。前者論，秦人二十一歲加冠，兩個王子年歲尚在少年，嬴異人己才三十餘歲正當盛年，此時立少子為儲，便費周折。後者論，嬴異人父親孝文王即位一年便薨，己即位剛剛兩年又恰逢敗於山東，此時立儲朝野便有疑慮：一則疑秦王兩代孱弱短壽其後難料，二則疑秦王受王呂不韋聯手脅迫。諸般法嬴異人不便明說，於是便不利落。
「我王差矣！」呂不韋已經將這位秦王思揣摩透徹，當即顏色肅，「儲君乃國根本，早立遲立皆須時勢論定，拘泥例何救急安國？先祖孝公不拘例，立八歲子為太子，因由便在當年秦國時勢：邦國危難，國君時有不測險！秦武王亦不拘例，臨終專詔十五歲幼弟嬴稷繼任，亦是時勢不不為！至於趙胡念，王更謬其千！頓挫時王不拒趙女為妻，稱王後卻顧忌王子生於趙國，此謂疑人無行。王歸咸陽後與宮妃胡女生次子，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有？當年惠文王長子蕩為太子，太子母乃戎狄佳人舉國皆知，何礙武王為秦爭雄？秦宏圖，一。王若存此等畛域分，實是有愧先王社稷矣！更為根本者，今日我王雖在盛年，少時受坎坷，痼疾無定發，若不及早綢繆，臣恐措手不及！」素來辭色溫的呂不韋今日卻是句句紮實針針見血。嬴異人一時不適，竟是良久默。
「我是說朝野顧忌情，丞相卻全做我真了。」嬴異人勉力笑了笑。
「呂不韋急切，我王見諒。」
「丞相無錯，實在是我有游思。」
「惟王明，臣有妥善操持法。」
思忖片刻嬴異人慨拍案：「意此，立！否則無顏面見先祖！」
王綰方進丞相府，便見吏員們匆匆進政堂與各署間。依王綰經驗，除非戰與特急朝會，丞相府不會此忙碌，拉住一個熟悉吏員一問，方知在啟耕典時將冊立太子，丞相府正在籌劃諸般宜。王綰聽半信半疑，顧不問便來丞相書房覆命。
「腐朽深植朝野，六國安長久！」聽罷王綰稟報，呂不韋一聲嘆息。
「丞相急召，王綰請奉差遣。」
「非為急，你做妥當。」呂不韋似乎有所慮，斟酌著字句對王綰說了由，末了微微一笑，「此甚難，無官無爵做。你若不便，老夫另行物色人選。」
「王綰既是首選，當不負差遣！」
「！」呂不韋欣拍案，「子有局器量，此便做。若非此，老夫還當真不甘急召你回來。子當為，凡權衡局後行！」
王綰肅一躬告辭了，回行人署一番接便離開了丞相府。
呂不韋派給王綰的差使是：吏身入王城，做王子舍人；旬日內明白回報，這個王子政否經王室少學考校？就是說，王綰目最急迫的，便是摸清王子政的少學深淺，助呂不韋決斷考校方略。所謂少學，稱幼學，總是孩童時期的根基學。王室少學由太子傅府執掌，專一延請若干飽學士教習所有王子王孫，體是三個等次：五至十歲一等，十至十三歲一等，十四至十六歲一等。十六歲後至二十一歲加冠前，不再屬於少學。呂不韋給王綰明白底：這個王子政隨王回秦沒有幾年，回秦後王子政沒有入太子傅府的少學館，是行修習，其少學根基不甚清楚。
據王綰所知：王子政是秦王長子，王趙姬所生。秦王還有一個庶子叫做蛟，是一個胡女生，比王子政一歲。無論依照祖制還是依照秦法，秦國立儲將遴選對象擴展兩代嫡系王族內的所有同代王子公子。就是說，立儲人選非但包括王子政與蛟，與王子政同輩的所有王族嫡系男子，有資格參加立儲爭。在秦國，這叫擇賢立儲，嫡庶不避。除非秦王急難的非常期專詔傳位，譬秦武王嬴蕩舉鼎暴死洛陽，便專詔指定幼弟嬴稷繼任，尋常立儲必當依法考校擇賢立。目秦王在位，又無戰急難，當依法立儲。何考校，卻是例無定制。領政操持的臣每次動思，方衡平各方。王綰揣摩呂不韋意，是一力扶助王子政立為太子，又不有違法度，便先行清楚王子政少學根底後確定一種較為穩妥的考校方式。
若非此，急召他一個吏回來做個舍人，便有些滑稽了。
舍人者，文職侍從，非官非吏亦官亦吏，國君臣王子王孫，但凡貴胄皆設。所謂非官非吏亦官亦吏，是說舍人雖無正式官爵，卻你跟是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