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八月，咸陽王城卻是一片陰沉窒息。
方士的丹藥越來越沒有了效力，臥榻的秦王嬴異人肝火做，喘咻咻拒服任何藥石，叫嚷著將他何。呂不韋聞訊連夜入宮勸慰，偏偏逢嬴異人神志昏昏無視無聽。呂不韋急，嚴令太醫令務必使秦王醒轉幾日，否則罪無赦！見素來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此嚴厲，太醫令是惶恐，當即召來最有資望的幾名老醫反覆參酌，開了一個強本固元的方，每劑藥量足足兩斤有餘。藥方呈報丞相府，呂不韋細細罷喟一嘆：「病入膏肓者雖扁鵲難醫，固本培元終是無錯，意！」太醫館立即將藥配齊各方會同驗過，連夜送入王城寢宮。太醫令親監督著藥工將一劑重藥煎，內侍老總管便喚來最利落的一個有爵侍女服侍奄奄臥榻的秦王藥。這個中年侍女果真幹練，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山枕，左手攬住秦王肩頭，右手便輕輕拍開了秦王毫無血色的嘴，圓潤嘴從藥工捧著的藥碗中吸一口，便輕柔吮秦王嘴注將進，片刻間一碗溫熱的湯藥餵完竟是點滴未灑。白頭太醫令直是目瞪口呆！
約一個更次，昏昏酣睡的嬴異人喊一聲熱死人倏醒轉，一身汗淋漓竟似沐浴方一般。守候外間的太醫令驚喜過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預備湯食，一面派人飛報丞相府。及至呂不韋匆匆趕來，嬴異人已經過了一盅麋鹿湯換了乾爽被褥重新安睡了。餵藥侍女說，秦王臨睡時吩咐了一句，請丞相明日午後進宮。呂不韋思忖一番，外間吩咐太醫令指派幾名老太醫輪流守候，便重重了。
秋雨濛濛，緇車轔轔，呂不韋思緒紛亂墮迷霧一般。
領政三年，幾經頓挫，呂不韋對秦國謂感慨萬端。當初邯鄲巧遇人質公子嬴異人時，呂不韋並無經邦濟世志向，實在是老辣的商人目光使他決意在這個落魄公子身豪賭了一次。其時所求者無非光門庭，使呂氏族從國商人變為鐘鳴鼎食的國貴胄，此已。一旦攪入局中全力周旋，歷經十年艱辛險難拜相封侯，呂不韋的志竟漸漸發生了己不曾意料的變化。光門庭漸漸淡了，經邦濟世卻漸漸濃了，偶爾當初的光門庭求竟有淡淡一笑了。功業的根基，一是呂不韋對秦國政國情弊端的深切洞察，二是呂不韋內深處日益醞釀熟的糾弊方略。若沒有這兩點，呂不韋就滿足於封侯拜相的威赫榮耀了。至於國，依照法度便是，己完全不操勞過甚。在皆有法式的秦國，做一循例丞相是太容易了。至少嬴異人一世不會罷黜他，縱是嬴異人早逝少年新君即位，己憑著三朝元老的資望，至少還做十年丞相。一生做十三年國丞相，已經是富貴顛峰極致了，夫復何求？果此頭，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了。呂不韋的迷茫在於：嬴異人若果真早逝，己治秦方略的實施便將為艱難，果己的獨特方略不實施，做個依法處置務的老吏，實在是味同嚼蠟，何重回商旅再振雄風？至少，風險叢生的商旅使人生機勃勃，強板著老吏面孔終老咸陽。
王子嬴政的眩目登場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迷茫。
秦國為政難，便是不觸法。無論，有人提及法式外的處置，立即便有顛覆秦法嫌，朝野側目視，直將你孔孟復辟徒！百餘年來，秦法其凝聚朝野的強功效，已經為秦人頂禮膜拜的祖宗法，歷經秦昭王鐵碑勒誓，秦法更為不侵犯的聖典。呂不韋幾次改變法從權處置重國，雖則每次是艱難周折，終是功且未被秦國朝野指為壞法復辟，實在是秦國奇蹟！正是這種被視為奇蹟的結局，既加深了呂不韋的憂慮，增強了呂不韋的信。憂慮加深者，秦國朝野求變創新潮流已見淡薄，固守法定勢已經行其，若需改變，難難矣！信增強者，幾次特例破法實實在在證實，諸朝臣國人並非發內的護法，變適當化法，糾正秦法弊端不是沒有的。王子嬴政在考校中獲朝野讚許的言論見識，卻使呂不韋敏銳捕捉了一個消息：王子政少學《商君書》為聖典，視秦法為萬世鐵則，更兼其秉剛烈非尋常少年，完全為糾正秦法弊端未來阻力！
果真此，呂不韋的為政功業便是見渺茫了。則，呂不韋並沒有將少年嬴政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見逆反時，見識偏執未必不校正，若化法，許正是推行摻呂不韋方略的新秦法的力君王。則，何才化解這個己甚為生疏的少年太子呢？無譜。秦王嬴異人安置後時給己權力呢？無譜。雖說嬴異人對己信任有加，怪疾折磨難保失常，假若生萬一又當何——
淅瀝秋雨打著池中殘荷，蕭疏秋風搖著簷鐵馬。呂不韋一夜不眠，晨曦際朦朧入夢，卻又莫名其妙驀醒。寢室中悄無聲息，有一個熟悉的側影鑲嵌在虛掩的門縫中，頭一閃，呂不韋霍身離榻。
「還未過卯時，人再睡無妨。」莫胡輕柔飄了進來。
「涼浴強迷榻。」呂不韋嘟噥一句，便逕裹著袍進了裡間的沐浴室。莫胡連忙說預備熱水，卻被關在了門外。兩桶冰涼刺骨的清水當頭澆，渾身一片赤紅的呂不韋頓時覺神清氣爽，裹著一件長的絲綿袍來，早膳已經在案頭擺置妥當了。
「人，」莫胡跪坐案前邊盛滾燙的牛髓湯邊低聲，「西門老總我帶為稟報：他近來似覺腿腳不便，幾劑藥不見轉，請允准他老歸鄉。」
「何時說？」呂不韋放了伸的象牙箸。
「已經三日，一直不見人回府。」
呂不韋身便走。莫胡情知攔擋不住，便連忙拿一油布傘追了，張開傘不說話，默默跟著呂不韋了西跨院。瀟瀟雨幕中，西門老總的庭院分外冷清。當莫胡搶先推開虛掩的正房門時，一鼓病人特有的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草藥味兒便瀰漫來，走過正廳進入東開間寢室，幽暗的屋中垂著一頂布帳，幽靜沒有一絲聲息。
「西門老爹！」呂不韋一步衝前掀開布帳，見西門老總似睡非睡仰臥在被中，雙眼似睜非睜氣息若有若無，素來神采矍鑠的古銅色臉膛驟變蒼白瘦削溝壑縱橫，儼便是彌留際！呂不韋中慟，撲抱住老人便是語不聲，「老爹——呂不韋來遲！」西門老總艱難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一絲微笑：「東主，是老朽不讓他們報你——」呂不韋一點頭，二話不說兩手一抄連帶被抱西門老總便走。慌莫胡連忙搶前張傘，雨水攪著淚水在臉橫流，卻緊緊咬著牙關生怕一聲便哭。
匆匆正院三進，呂不韋徑直進了居庭院的南房。將西門老總在榻安置妥當，呂不韋便吩咐莫胡請夫人。片刻間陳渲匆匆進來，呂不韋喘息一聲：「太醫我已經吩咐請了。今日，西門老爹便住在我這南房治病，不不許搬。夫人親照料。」陳渲一邊點頭一邊過來探視，一見西門老爹奄奄一息情狀不禁便哽咽拭淚：「老爹前幾日還與我說話來，何便——」呂不韋不禁一聲長嘆：「老爹生剛強，是我疏忽！」
說話間太醫已經了。一番診脈，太醫說是操勞過度氣血虛虧老疾並發，歇息靜養百日便康復。呂不韋這才放來，坐在一旁默默著陳渲與莫胡將湯藥煎，竟是良久無言。及至陳渲將一盅藥親給西門老總餵，老人沉沉睡，呂不韋才身對莫胡吩咐：「留查勘一番舊時老人，誰在秦國有未了立即報我。」陳渲聽一怔：「你？這是何意？」莫胡驀閃現當年離開邯鄲時呂不韋清理僕役執們餘的情形，不禁驚訝脫口：「人！離開秦國麼？」呂不韋卻一句話沒說便走了，留陳渲莫胡良久愣怔。
午後時分，呂不韋在綿綿秋雨中進了王城。
過了王城宮殿官署區便是秦王寢宮，這裡被稱為內苑，朝臣們叫做內城。依照法度，內苑的正式居住者有秦王與王，臣非奉特詔不入內。內苑在前宮殿區與嬪妃侍女後宮區的中間帶，雖不，卻是整個王城的靈魂所在。其所為靈魂者，在於國君除了型朝會及在東偏殿舉行型會商或鄭重其會見臣，時光實際在內苑書房處置政務。君王晚年或患病期，更是長住內苑深居簡，這裡便顯了幾分神秘。秦昭王晚年，接連兩代病國君，這內苑便更顯樞了。
已經早早在內苑城門口迎候的老內侍將呂不韋領進了一座樹木森森的獨立庭院，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寢室。王城秘密，古皆。呂不韋不問，跟著老內侍進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屋。進門廳，便有一股乾爽的熱烘烘氣息撲來，在陰冷的秋雨使節很是舒適。連入三進方入寢室，各個角落是紅彤彤的燎爐，呂不韋臉頓時滲了一層細汗。
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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