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搬進了渭南的文信學宮。
每日清晨，丞相府的謁者傳車便會滿載一車文書，駛進學宮池邊的文信侯庭院，午後再來將呂不韋批示過的文書再運回丞相府，再由丞相府長史依據批示分發各官署施行；晚間收回所有文書，再一併送王城供秦王披閱。週復始，呂不韋雖則不在丞相府坐鎮，一應公卻井井有條運轉著。則，國府各官署與關中郡縣不見了經常巡視政務的丞相，卻是紛紛驚詫議論，偏遠郡縣便派吏員來咸陽探聽究竟。及至明白真相，官署這才漸漸習為常。畢竟，秦國政令暢通，誰非丞相隔三岔五的巡視？無論何，官員們還是瀰漫開了一種隱隱不安：勤政謀國的文信侯忽此甩手處置國務，預兆究竟何在？幾個月過，朝野議論漸漸生發，國卻依轉動在車輪間。呂不韋還是埋首學宮，開府理政的丞相府漸漸竟是門羅雀了。
嬴政兀忙碌，渾不知朝局有此一變，車馬場方覺不對，教王綰進府一問方知原委，軺車立即轉向直櫟陽門奔蘭池來。進學宮，見各色士子手捧卷宗匆匆來往於一座座庭院間，偌學宮顯瀰漫著一種肅穆的氣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這輛顯赫的王車。王綰打量一陣低聲：「君，是否由我先通稟文信侯一聲？」「不。」嬴政笑著車，「高子，車便停在池畔等候，不跟來。」轉身袖一甩，「走，找文信侯書房，順便這學宮。」
沿著蘭池畔的柳林一路走來，嬴政不禁油生了敬意。
搖曳的柳林，碧藍的湖水，將這座繞著蘭池的學宮分了五個區間，沿路過依次是：明法館、六論館、八覽館、十二季館、斟堂。每個區間是一片庭院，碧池依著山柳林迴旋其中，賞悅目中處處清幽，竟是比咸陽王城還令人愜意。「處！」嬴政邊走邊讚歎，「召賢治學便此，文信侯不愧手筆！此命名，倒是聞所未聞。」王綰笑：「這名目，前四館約是文信侯所編書類別，斟堂約是最終審定處了。」
一路行來，各館庭院一片幽靜，與前院的人來人往竟是兩重。嬴政頗覺奇怪。王綰：「據我所知，文信學宮每旬一聚論，今日巧遇亦未知。」嬴政一聽頓時來了興致：「當真巧遇最，正一睹文信侯門客風采！」說話間來蘭池最南岸的一片庭院，三丈石坊前迎面一座白玉碑，中央鑲嵌著三個斗的銅字——斟堂。
進石坊，遙遙便聞喧嘩聲從柳林深處的庭院傳來，兩人加快腳步循聲尋來，果在一座木樓前的谷中見了五色斑斕的人群。嬴政一拉王綰，兩人便走了邊緣山坡的一片柳林。王綰遙指谷笑：「兩百餘人，各館名士了。」嬴政望，但見林士子們人各一方草蓆，中央的呂不韋與蔡澤面前有兩張石案已，不禁點頭讚歎：「學宮宏行止簡樸，仲父理財有！」王綰立即接：「這宏學宮是寡婦清助金，否則文信侯何造？」嬴政目光一閃，卻遙指谷：「，綱君說話了！」
遠遠，蔡澤手中搖著一卷竹簡，特有的呷呷公鴨嗓隨風傳來：「諸位，業經修正的秦法已發各館議論日，為使未來秦法臻於完，在座學子各抒己見，無顧忌。若有見解被採納為法令者，文信侯約重賞！」
林一人高聲：「我有一言：修正秦法雖增補了賑災、興文、重商、孝義諸節，並將所有刑罰一律寬緩三分，使商君開創的秦法宏完勢。則，商君秦法已行百年有餘，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呼聲。我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根基，望文信侯三思行。」
「畏首畏尾，何！」草前排站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在曾在廷尉府做執法郎，深知秦法弊端！昔年秦法威，正在應時順勢生。百年來，勢與庶民生計皆已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秦國繼續強盛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統一預做鋪墊，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有！」
「我有一問！」一人霍身高聲，「春秋戰國來，但凡變法先明其宗旨。譬商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日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是做律條增補。敢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公諸於秦法篇首？」
場中一時默。蔡澤巡視一周，見無人說話，便一揮手中卷宗呷呷：「修正秦法宗旨，便是屏棄對內嚴刑峻法，對外銳士暴兵，使秦國寬刑明法立，富國義兵雄！此間分野，便是霸與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區別。其所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朝野徒議論紛爭。此已，豈有他哉！」
「綱君差矣！」林一士子激昂開口，「在乃申不害傳人，敢問綱君：秦乃法聖土，摒棄王仁義、推行耕戰國策、實力雄視，其來有！文信侯修法宗旨，若果是回復王仁義老路，緘口不言豈非蓋彌彰？與其此，何公昌明，商君一般強力變法！」
林又是一陣沉默。忽一人站，向呂不韋蔡澤一拱手，又向林士子們環禮一周，厚重的音色便隨風迴盪來：「在李斯，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害。據實論，秦法當有所變。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時勢不容！孝公商君時，列強並立，相互制約，妥善斡旋便爭變法時日，即或對內使強力，亦避他國干預。今日時勢非當時，秦國一強獨，森森已眾矢的！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喘六國必全力撲來，其時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惟其此，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法圖謀。此等務實艱難，非徒高論所解。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苦！雖則此，據今日秦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舉，文信侯三思。」
蔡澤憤拍案：「李斯！修法乃一等，何由延緩！」
「綱君息怒。」石案前呂不韋站了來，平穩親切聲音在風中搖曳，「今日論，諸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感欣慰矣！就理言，諸位皆名士，尚見仁見智，況乎？況乎秦國朝野？顯，修正秦法，先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順乎人！春秋戰國來，舉凡變法爭、為政爭、治國爭，往往皆陷於實功利論戰，一不深究法令國策根基，二不洞察千秋萬代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流於刑治，功利囚於眼前。在秦國再度變法，便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歷代治國，千秋史目光權衡法令失。此等見識若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此，目學宮務做倒置：先修書，後修法，書為法綢繆！諸位為何？」
「立法先立學，文信侯英明！」
「呂子萬歲！」
「稷風萬歲！」
在林一片喧嚷中，王綰領著嬴政匆匆繞過柳林，從後門進了木樓。王綰周密，先請嬴政進書房內間等候，己卻站在了門廳等候。呂不韋遠遠見王綰立在門廳，便對身邊蔡澤與李斯等一班門客名士吩咐了幾句，待蔡澤等走向相鄰庭院，呂不韋才匆匆走來低聲問：「秦王來了？」王綰低聲一句：「在內書房。」呂不韋笑：「你進，門廳有人。」待王綰入內，呂不韋喚過一老僕吩咐幾句，這才隨後進了木樓。
「見過仲父。」嬴政見呂不韋進來，迎面便是肅一躬。
「老臣參見秦王。」呂不韋是禮一躬，直腰身便是一嘆，「我王業已人矣！今日始，老臣請免仲父稱謂，乞王允准，使老臣安。」
「仲父何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為顧命臣，受先王遺命，坦蕩攝政，公督課，何於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願受仲父責罰！」
「敢請君入座，茶。」呂不韋虛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對面書案前喟一嘆，「君蒙羞，老臣愧對先王！」重重魚尾紋中一雙老眼頃刻溢滿了淚水。
「仲父——嬴政少不更，驪山言有唐突——」
「不。」呂不韋搖搖手，「君一言，真金石！那日後思忖往，老臣始明白：世間人錯綜糾纏，但凡局體，終非一人左右！譬目，老夫所為者，惟修書修渠兩耳！朝局今日勢，不怪老臣，卻怪何人哉！」
嬴政目光驟一閃：「敢問仲父，莫非又有新變？」
「昨日新詔，君且。」呂不韋掀開案頭銅匣，拿一卷遞了過。嬴政展開竹簡，便見赫蓋著太印的詔書幾行字：「攝政太詔：長信侯嫪毐忠勤國，增太原郡十三萬戶為其封。另查，文信侯呂不韋荒疏國政，著長信侯嫪毐假父身接掌國，丞相府一應公，皆報長信侯裁處。秦王八年春。」
「幾支竹片已，老秦人聽他了？」嬴政輕蔑笑了。
「秦人亦是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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