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政颶風 第一節 歧路在前 本志各斷

月黑風高,一隻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

李斯接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兼程趕回咸陽。暮色時分正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對查奸捕盜見效,山東六國紛紛倣傚。百年來,人憑照身通行便了通制。所謂照身,是刻畫人頭、姓名並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的實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清晰辨,一律常放行;官身人,除了邦使節,則一定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客,並非官身,一時不需另辦秦國照身;後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任忙碌正無旁騖,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巒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溝痕,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無法辨認,原本便不通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何分辯。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於疏忽了照身麼?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悉,對秦吏執法嚴更是有體味,知有過失時絕不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漢代通刑罰一。刑名取「旦(清晨)行治城」意,即備衣食,清晨來修築城牆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城池,為輕度違法刑。),豈不誤?

「何處置,但憑吩咐。」

在山嶽般的城牆根的城門署石窟裡,李斯淡淡說一句,甘願認罰。不,城門吏壓根沒公問話,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牆鼾聲了。不知幾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煌煌風燈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李斯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來,步走石窟,鑽進了邊一輛篷布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做睡意矇矓一言不發。已經是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的蒙恬,此奇特的方式借己,實在是蹊蹺極。蒙恬不說,李斯不會問。是,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不盡力揣摩。約半個時辰,輜車徐徐停穩,李斯依矇矓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車。

「李斯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口音驚訝搖頭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此氣吃酒麼?」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船再說。」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有周折。」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船你便知!」

「不說緣由,拉人船,劫麼?」

「非常時,非常法,哥見諒。」

「,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連日紅霾,尋常船隻停止了夜航,每檔泊位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船塢撲朔迷離。走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隻黑篷快船,李斯頭驀一亮。這隻船風燈不,帆桅不高,老遠,最是尋常不過的一隻商旅快船已,何在泊位此緊缺時獨佔一檔?在權貴層疊商雲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此神通?

「李斯哥,請。」

方船橋,蒙恬恭敬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步走來,船頭站定,肅一躬:「嬴政恭候先生時了。」李斯一時愣怔又立即恍,是深深一躬:「在李斯,不敢當秦王禮。」嬴政又側身船頭,恭敬保持著躬身禮:「船橋狹窄,不便相扶,先生穩步。」對面李斯頭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步了船橋。一腳剛船頭,嬴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有愧疚。」

「……!」李斯喉頭猛哽咽了。

「先生請入艙說話。」嬴政恭敬扶著拘謹的李斯進了船艙。

「撤船橋,航西。」蒙恬一步船,低聲發令。

快船盪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中。船週六盞風燈映粼粼波光,船情形一目了。船艙寬敞,厚氈鋪,三張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案坐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茶,一躬身輕步了。嬴政指著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這是跟從我的一個內侍,高子。再沒外人。」

李斯不再拘謹,一拱手:「斯忝為賓,願聞王教。」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淺,今日相請,一則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何闡發,二則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見,故使蒙恬此策。不周處,尚請先生見諒。」

「禮隨誠。秦王無須介懷。」

「先生通達,嬴政欣慰至矣!」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掂量,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閒才具。所發兩問,似閒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生,何卻為別學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學另拜呂門,還是學無定見借權貴力人頭?《呂氏春秋》公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何評判?此等問題雖意蘊深銳,迴旋餘卻是極。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於你。若你李斯果首鼠兩端,此一個秦王豈不察?更有難揣摩者,秦王並未申明己的評判,是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是一種冒險。就是說,秦王目你評判學問,實際便是你選擇己的為政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立足點重合,展抱負,果與秦王內立足點背離,便是命蹇乖。更實在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遂;選擇錯了,卻定是一敗塗。則,你若將王者揣摩實在後再定說辭,卻是談何容易!秦王有定見,當真沒有定見真先聽聽有識士何說法。秦王初政,尚無一表現為政的趨向,你卻何揣摩?少許沉吟際,李斯不禁一嘆,莫怪師弟韓非寫《說難》,說君果難矣!儘管一時感慨良,李斯更明白一點:在此等明銳的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於宣告己永遠完結。無論何,憑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於結局,是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擱茶盅坦:「李斯入秦,文信侯知遇恩,故不計學軒輊,為文信侯代勞總纂務。此乃李斯報答,非關學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言,李斯為:其書備采六百餘年為政敗失,王統合諸治國學說,義兵、寬政為兩軸,其宗旨在於緩商君來峻急秦法,使國法平,民眾富庶。治學論,《呂氏春秋》無疑煌煌一。治國論,對秦國有益無害。」

「先生所謂煌煌一,卻是何?」

「非法,非墨,非儒,非。亦法,亦墨,亦儒,亦。稱雜。」

「雜?先生論定?文信侯命?」

「雜名,似有不敬,非文信侯說法。」

「先生知,文信侯何論定學派?」

「綱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學。」

「文信侯己,己,何認定?」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一。是此意?」

「言外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門師學,先生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師學。」李斯先一句話申明了學派立場,後侃侃直:「我師荀子學,表儒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言,與老派法有別,無疑屬於當世新法。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中法治尚為主幹,為本體。《呂氏春秋》則王為主幹,為本體,法治是王治器一已。此,兩者分水嶺。」

「荀學中法治『尚』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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