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說，尉繚的戰國四轉折論一次明晰廓清了演變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揭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劃的業豁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的謀劃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在爭霸。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一，準備硬碰硬完一統業，並未明晰這個「一」是否已經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的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法與應對策。尉繚論將轉折勢明朗化，秦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悟感。其帶來的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生了一種在前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同覺察，原先的實施方略需某種修正。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尉繚的旬日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朝會，特召尉繚與會。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李斯鄭國等，藍田營的王翦蒙恬趕回來與會。這次朝會，尉繚提了「將一，文武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頭。
「一者，非霸業，實帝業。霸業者，強兵鏖戰使俯首稱臣。帝業者，文武並重恩威兼施，使渾歸一。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根基，皆有強兵稱霸史蹟。便是目，六國雖強弩末，兵力土人口猶存，若拚力重結合縱一體抗秦，勢猶難逆料！終不合縱者，潮流勢。潮流者何？歸一！百足蟲，死不僵。當此時，若僅憑重兵鏖戰，適其反，甚或激活合縱抗秦。若文武並戰，則半功倍！文戰，使人向一，使民不死戰力維護裂土邦國。此釜底抽薪矣！文戰實施策，邦才率精幹吏員長駐山東，一則宣合一潮流，瓦解朝野戰；二則結權臣為我所，使六國不相互為援，更不重結合縱；三則探究六國民情民治，為日後整肅根基。繚為，若有兩支邦銳師山東，力行文戰，則六國不難平定！」
嬴政記清楚，那日殿堂沒有一個人提異議。
至此，一個待實施的方略清晰呈現來：秦國必須有一個長於邦且專司邦的班底，持恆在山東長期斡旋，方收文戰功效。嬴政慨拍案：「立即書各官署，留舉薦邦才，國府不吝賞賜！」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書房與王綰李斯議，趙高輕步進來稟報說客卿姚賈求見。驀間，嬴政有些愣怔，姚賈？姚賈何許人？王綰笑云，姚賈是行人令，客卿身領邦務年了。李斯跟著笑，我查吏員文檔，此人乃梁監門子，當年被魏國官場冷落排斥，憤入秦。嬴政恍醒悟：「來！有人舉發——教他進來！」趙高答應一聲飛步，片刻便聞腳步匆匆聲進來。
「你是姚賈？」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說話，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賈，見過秦王！」
「姚賈，你知罪麼？」
「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抬頭。
「國府重金資你使，你卻揮霍國財結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言非虛！姚賈確實國金結諸侯。」
「噢？」嬴政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公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六國重臣，安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解？使臣猶征將，若無臨機布權，猶將不主部署兵力，談何邦長效？姚賈懷抱效秦國渙散六國，若做營罪舉發，秦國邦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身卑賤，輒懷野，結六國謀退路。」
「秦王辭，與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笑來。
「說！何笑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姚賈坦同駁斥梁遊學士子：「流言罵秦王豺狼者矣，果是乎！姚賈確實是梁城門老卒子，市井布衣。古往今來，卑賤布衣才興邦者不知幾，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奚，不說吳、商鞅、蘇秦、張儀，秦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布衣李斯。身卑賤者皆有野，流言者誠笑！王若信，姚賈願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此已，夫復何言！」
「辭令！邦才！」嬴政拍案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長著布衣，常使故居猶貧。此才入秦國不其位，焉不為人中傷乎？」
「君！」姚賈猛一哽咽，長跪在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嬴政肅扶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意，絕非夜半歸案來。」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笑了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在李斯後補充一句：「我等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我非密，為舉薦一個邦才！」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論戰才有名，且走遍熟悉列國；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說，此人何名？目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頓弱，目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噪了。
「！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車。
「高子，你守候，不許生。」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老店，主者是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是名動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咸陽，渭風古寓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社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安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了山東六國在咸陽最為顯赫的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收門客修編書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逐客令，入秦風潮一時衰減。則，鄭國渠修後，關中見富庶，風華漸，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變，倣傚當年安邑洞香春老店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論戰切磋。一時間，渭風古寓聲名噪，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台一人散髮長鬚身材高，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懷，顯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一種獨有的滄桑，幾乎任誰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頓弱，就學於稷學宮公孫龍子師，名士！」
台士子一開口，台一排排就案士子們立即中止了哄嗡議論，目光一齊聚向三尺餘高的寬闊木台。黑裘士子繼續：「頓弱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精，後離秦楚，再尋荀子師論戰於蘭陵蒼山。」台有人高聲一句：「頓子若勝荀子師，就公孫龍子願，便是一辯才！」眾人一齊側目，卻沒有一人響應喝采。台頓弱渾無覺，傲一笑開說：「世人皆云，名學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論不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顯學相甚遠矣！果真此乎？非！名學，探幽發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中發乎常人不見，無理有理，有理無理，其思辨深遠，非賦靈慧者不解，雖聖賢智不及！此學，何與邦國生民無關？非！名學，名論，，唯常人不解！唯平庸者不解，名堪為學，陽春白雪！」
「頓子既認名學關涉，吾有一問！」台有人高聲發難。
「但說無妨。」
「何種人有其實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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