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盆的蒸騰水霧湮沒了幕府寢室，王翦的思緒閃爍著清冷的殺氣。
倏忽深冬，秦楚軍的相持已經十個月了。秋冬的蕭疏在淮水岸邊並不何顯著，林木依舊是一片綠色，山巒依舊是一片綠色，若非紛紛揚揚飄了雪花，秦軍將士們幾乎忘記了這是冬。有王翦清楚知，這是與楚軍相持的三百一十三，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個月來，勢已經漸漸穩定了來。楚軍一波又一波的挑戰攻殺，終於沒有了最初的氣勢鋒芒，截至兩月前那場全軍舉攻殺被擊退，楚軍謂一鼓再衰三竭了。入冬來情勢顛倒，秦軍將士開始紛紛請戰了。無論兵士還是將軍，摩拳擦掌嚷嚷著一句話：「入楚是來打仗的！不是窩冬蹲膘的！」前日降雪，營壘中又是一片嚷嚷：「這叫甚雪，輕軟正擦汗！打仗正不熱不冷！」儘管王翦重申了軍令，嚴禁一兵一卒踏營壘，那紛紜喧囂的奮奮叫喊聲，卻是誰無法遏制的。
在秦軍歷史，不乏苦戰對峙。無論何對峙，認真打仗總是經常有的。這次十個月對峙不營壘一步，實在是聞所未聞的一次。在秦軍將士們眼中，這簡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個月中，除了修築營壘與應對楚軍挑戰騷擾，終日明火軍炊殺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變了黑鐵塔一般的莽壯漢。秦人話語，咥飯不勞叫做「蹲膘」，說是豬一般管吃喝長，除了繞著豬圈哼哼叫轉圈子便無所。今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麼？儘管有軍陣攻殺操演，將士們是終日汗水淋漓，不是真刀真槍戰場，依是覺一身力氣憋難受。於是，各種使蠻力平日無消受的遊戲處處生發了。跌跤、較、角力、劈殺、劍術、騎術、舉石、擊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足。甚或吃飯的速度、飯量的、腳步的快慢、步幅的長短、爬樹的高低、腕力的強弱，了較量的遊戲。但是，最普遍的軍營遊戲還是兩種：投石與擊壤。所此，原因在二。一則，這兩種遊戲是王翦將令所定：兵士拋石，遠距必須至少達拋石機的六七遠；拋石擊打準確，必須至少達擊壤高手的八命中！二則，這兩種遊戲參與人數不限，集群較量聲勢最，最為將士們熱衷。分論，投石為典型的軍中遊戲，擊壤則是古老的民間遊戲。
所謂投石，便是石頭擲遠比賽。秦軍投石，除了士兵個人較量，尚拋石機為尺度衡量，則更見難度。蓋戰國拋石機，體是將十二斤重量的石塊，三百步距離。秦國器械精良，拋石機機發距離遠不近。若此論，商鞅秦制六尺為步，一尺體今日八寸，則三百步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餘尺，公制將近五百米；秦重量，一斤體為今日市斤半（五兩餘），十二斤體為今日六斤。就是說，拋石機將六斤重的石塊彈四百米左右。此距離，已是驚人。其時有軍中猛士者，投石距離竟直追拋石機，更為驚人。《史記．白王翦列傳》引後世《漢書》云：「甘延壽投石拔距，絕於等倫。」又引張晏云：「范蠡兵法，飛石重十二斤，為機發行三百步。延壽有力，手投。」就是說，西漢時尚有此猛士，戰國世便當有人在了。王翦初定標準，秦軍的投石較量，便是將當時十二斤重的石頭擲至少二百步。若箭「百步穿楊」一說，則此距離已經超過了尋常的單臂弓程！顯，這種投石較量，是提高秦軍士兵的實戰膂力。若人人投石超過兩百步，則戰場擲長矛距離，當至少在百步，等於人人將長矛同箭一般激發投。漫長矛森森呼嘯撲來，其威力知。
相對於投石擲遠，擊壤則是訓練準頭遊戲。擊壤者，遠古遊戲。擊壤是伴隨著那首古老的《擊壤歌》流傳於戰國的，唱的是：「日，日落息，耕田食，鑿井飲，帝力何有於我哉！」那是一種最為簡單粗樸的擊磚比賽：將一排厚厚的磚立，人站在先劃定的界線，一塊「擊磚」擲向遠處矗立的那排磚，擊倒越勝績越，空擊則受罰。兩千餘年後，這種遊戲依流傳在秦川村野，秦人呼為「打官」，其名稱源流演變不考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學者驚呼為「土保齡球」或「保齡球鼻祖」者，此乃後話。顯，秦軍士兵擊壤遊戲，其實是與投石遊戲相配套的準確擊打訓練。
是十個月過，士兵們的投石距離越來越遠，達拋石機六七遠者越來越。各營將赳赳來報昂昂請戰，王翦總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練。」不管將們何嚷嚷，王翦此一句回應。若有糾纏不者，王翦便捧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一通嚴厲申飭了。總軍令依舊，不許戰，不營。
一秦王不許輕戰的書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將至與這位英年君主達此一種默契，秦國幸，人臣幸。軍初定時，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軍報，無論是快馬特使還是軍中信鴿，總是軍中部署悉數稟報秦王。蒙武曾不為：「又無戰，軍報個甚？滅趙滅燕兩戰，老將軍幾曾此了？」王翦卻：「滅楚不同，舉國軍在老夫一人手，應讓秦王在軍中。三日一報，不變。」是不一月，秦王有了一次認真回書：「發舉國兵於將軍，本王縱有憂，亦是勝負憂，老將軍何當此絮叨？日後無戰，不軍報。」此，王翦軍報改為旬日一次，依舊是備細歸總皆報。是兩月，秦王又是煩躁書：細務軍報聒噪，一月一報足矣！於是，王翦在入冬後的軍報詳細稟報了將士們的洶洶請戰。這次，秦王立回王書：「滅楚，不輕戰，非將令戰者，國法從！」簡明沒有任何理由。此一書抵達軍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軍司馬李信：軍報恢復既往法度，無戰不報秦王。
正月雪，王翦終於依稀嗅了戰機即將來的氣息。
兼領黑冰台的姚賈發來的特急密件云：楚國將軍項燕對楚王負芻失望，派三子項伯秘密進入淮南，圖謀與屈氏部族並越人江東族聯結，共同擁立王族公子昌平君為新楚王；後，項燕將楚軍退入淮南江南，水陸兩軍長期抵禦秦軍。無須反覆揣摩，王翦立即既往斥候營的種種細節消息印證了姚賈密件的真實，且恍明白了次楚軍肆攻殺卻不見項氏江東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是一時無法權衡，項燕究竟會在何時退兵？預判這個時機，對於秦軍太緊了。因為楚軍根基移動，便是秦軍擊的最時機。就早不就晚，無論項燕何謀劃何時退兵，預為部署是必須的。
「立召各營將！」王翦從浴盆中嘩啦站了來。
「是！幕府聚將！」李信從外間軍令室步走了進來。
「不聚將鼓，一一傳令。」
「明白！」
片時後，將們人人一頭熱汗匆匆趕來，雖則對沒有聚將鼓的悄聚將紛紛不解，還是興奮不斷相互探詢。畢竟，入幕府十有八九與打仗相關，總比無休止呼哧吭哧終日投石拋磚強萬倍。待將們在將墩就座，王翦在帥案後一字一頓：「楚軍將有變，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軍移動，便是我軍戰機。，楚軍何時移動，目尚不判定確切時日。為防其時匆忙，老夫預為部署。其後無論何時，楚軍營移動，我幕府戰鼓號角，各將無須軍令達，便霹靂閃電全軍擊！明白否？」
「明白！」將們刷的一聲全部立。
「後軍十萬，辛勝統率，西向東殺向平輿楚軍。」
「嗨！」
「右軍十萬。馮疾統率，西向東殺向寢城楚軍。」
「嗨！」
「前軍十萬馮劫統率，左軍十萬楊端統率，合力攻殺汝陰項燕軍！」
「嗨！」
「中軍十二萬蒙武老將軍統率，其時趕赴蘄縣郊野，全力堵截楚軍渡淮！」
「嗨！」
「連弩器械營並護衛鐵騎共五萬，章邯率領，強渡淮水猛攻郢壽！」
「嗨！」
「隴西飛騎兩萬，趙佗統率，護衛幕府並總司策應！」
「嗨！」
「各將須知，許楚軍逃向淮南，絕不使楚軍再逃江南！為此，各部務須在淮北全力追殺，尤其不使項燕主力逃脫追殺進入江南！」
「明白！！」
「誰？誰在哭！——」蒙武突一問。
轟雷鳴後廳沉寂，隱隱哽咽抽泣聲分外清晰。將們一片默，誰明白那是何人，卻又無法言說無法撫慰。
「李信將軍——有話說了。」王翦終於開口了。
「將軍！李信求為敢死旅，追殺項燕！」
李信乍，舉帳為驚愕，目光一齊死死盯住了這個任誰不敢認是昔日前軍統帥的失形人物，卻說不一句話來。李信黜任中軍司馬，原本站在帥案側後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廳影影綽綽一個身影已。此刻李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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