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綰的辭官書送進王城時，嬴政堪堪罷午膳。
半年來，嬴政每罷午膳便覺神思睏倦，時有不知不覺歪倒案邊睡。無奈，嬴政索令趙高在書房公案旁設置了一張便榻，再張一帷帳，每日午膳後臥榻憩一陣。不此一來見效，片刻迷糊醒來，竟是分外的神清氣爽。於是，每日午間睡，就了嬴政不文的規矩。今日正撩開帷帳，卻逢蒙毅匆匆送來了王綰的辭官書。嬴政站在帷帳外瀏覽一遍，朦朧意竟沒了蹤跡。一生，頓覺悶熱難當，嬴政獨了東偏殿，漫步殿後的林蔭了。
王綰的辭官書不長，理由有幾句：年高力衰，領無力，見識遲暮，無與皇帝同步。就論，王綰所言是實情。論年歲，王綰已經年近七旬，經年在丞相府沒日沒夜連軸轉，精神體魄已不前了。論政見，王綰力主封建制，且公《呂氏春秋》為根基，確實與嬴政的決軸難同協力。唯其此，王綰確實該讓領政丞相的位置了。還在滅齊前，嬴政已經思謀了王綰的歸宿：晉爵一級，加食邑千戶，徹侯身兼領博士學宮，整飭典籍為治國鑒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謀，給王綰在未來的新官制中謀一個類似太師一般的尊榮職位。就是說，一定讓王綰功臣元老身平安離開權力軸。所此，並非嬴政偏袒，恰恰在於王綰與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離——王綰是呂不韋的門人，是呂學的忠實信奉者；嬴政，卻是法商鞅的忠實信奉者，是呂不韋真正的政敵。二十年來，有信念的王綰放棄治歧見，忠實嬴政軸的法決策領政治，誠不易。臣職若此，身為君主的嬴政治爭另眼待王綰麼？更有一層，嬴政對當年逼文信侯呂不韋裁，始終有一種負疚，今對呂不韋的這位最的門人，他實在不做任何冷面絕情舉。在此前，若王綰書辭官，嬴政一定是教王綰盡享尊榮淡的。則，今有了這一場公爆發的諸侯制郡縣制爭，且皆知，王綰恰恰在此時辭官，嬴政便頗見難堪了。所謂難堪，是嬴政無論何處置，會不不不妥貼。王綰終將被因政見不合遭貶黜，嬴政終將被對呂學一門餘恨難消最終報復。從權謀，嬴政若擺脫這種難堪境，最的辦法便是拖，一直拖有一個合適的時機。則，初定，政山，若不盡快解決此，實際便等於將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職效打了折扣。果沒有一個強勢的丞相府，則嬴政這個皇帝勢必處於手忙腳亂境，諸需他總體籌劃的便無法推進。此兩難，取捨何在——
「君，丞相府呈來《郡守縣令擬任書》。」
蒙毅的匆匆稟報，使嬴政的思緒驀折回，轉身際問了一句：「國正監附議沒有？」蒙毅：「丞相府書剛，國正監便跟了來，言丞相府擬定派任官員中有二十餘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縣令。」
「二十餘博士？」
「正是。臣已數過，二十三人。」
「你意何？」
「臣亦贊同國正監說，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有親筆附言？」
「有。兩句話：郡縣未必盡法士，博士未必盡王人。」
「派任博士中，你記幾個？」
「周青臣、叔孫通、淳越、鮑白令、侯生、盧生——」
「周青臣？博士僕做郡守？」
「正是。臣沒有記錯。」
「老丞相！」嬴政一聲嘆息，斷一揮手：「即宣李斯進宮。」
蒙毅匆匆了。嬴政回書房，立即吩咐專掌圖籍的書房內侍張掛了李斯主持繪製的郡縣圖，拿著丞相府擬定的郡守縣令名冊，站在了圖前，一個往圖寫一個。行將寫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沒有說話，顧寫著最後幾個郡守。李斯沒有說話，凝神端詳著圖板的一個個名字。
「廷尉為何？」嬴政擱了筆。
「恕臣直言：此派任，亂。」
「此乃朕親遴選，廷尉不為？」
「臣據實評判，無論是否陛親選。」
「廷尉評判，依據何在？」
「臣啟陛，」李斯全依著新的典則禮儀說話，平靜水中顯另一番凝重：「非博士無才，非博士不忠。根本處在於：目勢，不容書生為政。初定，陛若重整華夏文明，必將雷電施治，刀闊斧整飭積弊。當此時，戰國遺風猶存，列國王族世族及依附遺民，必圖謀復辟；郡縣推行秦法，亦必有種種磕絆；腹郡縣，有復辟亂憂；邊陲郡縣，有夷狄匈奴患。此局，任何郡縣將面對治情動盪伏勢。說危機四伏，亦不為過。一班博士，尤其儒博士，素無法行山秉持，輒遇亂象，每每王仁政彷徨忖度，不知奉法立決。此二十餘郡相互生發相互激盪，何不亂！」
「廷尉見，當何應對？」
「全面更新官制，集權求治。」
「集權求治？」嬴政目光驟一亮：「願聞其詳！」
「陛明察，」李斯顯是算在，沒有絲毫躊躇不定：「戰國官制，行於戰爭連綿時，故有兩弊端：其一，為求快捷歸併職司，官制粗簡過甚，諸權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職司支撐戰爭為根基，官吏構將軍軍吏為主，軍壓倒政。今歸一，文明施治將主流，戰國官制必翻新，方應時治。官制翻新：郡縣一治為根基，求治為宗旨，施政治民為側重，治權集於中央為軸。此，則與郡縣制一體配套，有效施治。臣謀劃，是謂集權求治！」
「！」嬴政奮拍掌：「廷尉論，至精至！當即著手籌劃。」
「陛，此關涉全局，非廷尉職權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轉身吩咐：「高子，冰茶。」片刻間，一個侍女捧來了一個厚布套裹的陶壺，低聲稟報說庶長給少皇子教習書法了，每日一個時辰。說著斟滿了兩碗冰茶，飄了。嬴政說聲知了，一既往坐在了李斯對面，全無新定典則的皇帝程式。李斯渾不在意，顧汩汩飲一碗冰茶，拭了額頭汗水，才抬頭感喟一聲：「咸陽此燠熱，陛不章台避暑，難為！」嬴政笑：「接踵，避個甚暑，忙完了這一陣子，一新，比窩著避暑！」李斯感喟，一時默了。
嬴政倏斂了笑容，肅挺身長跪，一拱手：「戰拜將，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請先生，為領政！」說罷深深一躬，頭頂玉冠幾乎撞。李斯驚，連忙扶住了皇帝，額頭汗水涔涔，眼中熱淚潸潸湧，伏三叩首，抬頭挺身長跪，肅一拱手：「陛但覺臣，臣何惜赴湯蹈火報陛！報國！」
「國府官制，是該整飭重建了。」嬴政遞過一方汗巾，著擦拭汗水淚水的李斯，叩著書案：「官制不重建，無治。老丞相業已書辭官，你，這是辭官書。」李斯一目十行瀏覽完辭官書，抬頭：「敢問陛，何使老丞相淡？」嬴政：「此廷尉無須過問。你即刻會同相關各署籌劃新官制，同時準備，旬日內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說話，深深一躬。嬴政又：「官制籌劃在廷尉府職司外，是故，我教蒙毅擬定一卷特命詔書，今夜便送你府。明晨，廷尉便會同各署開始籌劃了。」
「臣遵陛命！」
次日午後，皇帝車駕駕臨丞相府前。
一切禮儀是按著新的典則進行的。王綰雖頗感意外，但還是平靜迎接了皇帝。嬴政沒有與任何重臣同來，有駕車的趙高跟隨著。君臣兩人在正廳坐定後，皇帝吩咐趙高守在了廊，教王綰屏退了廳中吏員侍從，君臣兩人遙遙對案。一頭霜雪的王綰見憔悴，溝壑縱橫的臉膛隱隱現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著一領空蕩蕩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還沒有說話，雙眼便潮濕了。
王綰卻是坦，不待皇帝開口，一拱手：「老臣辭官書，業已於昨日呈陛。老臣年高力衰，治見又與陛疏隔，在職在政皆不便，是請辭，萬望陛見諒。」嬴政思忖片刻，決意坦誠相見，遂：「老丞相領政十七年，此前又輔佐嬴政十餘年。三十餘年來，老丞相全力操勞，無一不國為，無一不秦法決，此間勞績功績，不於王氏蒙氏戰場剪滅六國，嬴政何忘哉！則，丞相辭官，正當初定期，正當郡縣制封建制爭後，委實非同尋常。當此時，你我君臣於治歧見，業已彰顯，且牽涉《呂氏春秋》舊。政若不丞相辭官，必遲滯國；政若放丞相辭官，則必落褊狹報復名。老丞相若為嬴政，不亦難乎！」
「步步走來，其勢難免。老臣於陛有愧，於國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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