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飄飛的正月正日，嬴政度過了四十歲生日。
帝國奉十月為正朔。一年開始月為正，一月開始日為朔。帝國更新曆法後，十月便是正月，十月初一便是正月正日。嬴政生日的正月正日，卻是古老的年節開端，正月初一。古來，無論何代何國奉何月為正朔，譬「夏正正月，殷正十二月，周正十一月」等，其本意並不在否定運行十二月時序，在彰顯國運。這便是司馬遷所云的「推本元，順承厥意」。就是說，推與本朝國運相符的元氣行運所在，此月此日為開端使意佑護。唯其此，時序的正月正日，謂永恆於國別正朔外的正朔。於是，正朔言，皇帝每年便有了兩次壽誕期。
壽誕賀生，嬴政歷來淡漠。一則忙連軸轉，沒思。一則是秦法禁止對賀壽，尤其禁止臣民為君王賀壽。從十三歲即位秦王，對於生日，嬴政的唯一記憶是八歲前每正月正日，外公與母親會給他一件特異的禮物，那支一直伴隨他加冠年的品短劍，便是六歲那年的正月正日外公卓原送給他的生日喜禮。後來回秦，父親莊襄王早死，母親趙姬忙於周旋呂不韋與嫪毐情漩渦，少年嬴政的生日，再沒有任何標誌了。嬴政所記的，有趙高在每年歲末的夜半子時首刻，總準時給他撲拜，噙著眼淚低呼一聲君萬歲。每逢此時，嬴政是哈哈笑，本王生當正朔，年節普歡慶，強於壽萬倍，哭個鳥來！今歲更忙，年初滅齊後，一接一無一日喘息，及至彤雲四雪彌，嬴政方才恍悟，冬了，一年快完了。
一個雪飄飛的深夜，李斯馮疾驅車進了皇城。
外殿值的蒙毅很是驚訝，連忙稟報了內殿書房正在伏案批閱公文的皇帝。嬴政為兩位丞相必有務，立即親迎了來。書房敘談，兩位丞相的議題竟有一個：給皇帝操持四十歲壽誕慶典。嬴政感意外，連連搖頭搖手，法度在前，不不。馮疾稟報了一則人意料的消息：今歲恰逢新朝爰歷，改奉正朔；各郡縣已有急書詢問，言山東臣民畏秦法嚴厲，鄉三老紛紛詢問各縣官署，不知否歡度年節？李斯的見識是：新朝改正朔，易服色，不棄正朔於不顧。年節風習久遠，輒遇正月，臣民莫不歡慶，秦若迴避年節，傷民過甚。則，皇帝若頒行明詔，特准黔首歡度年節，反倒弄巧拙。李斯與馮疾商定的辦法是：皇帝須先明詔郡縣，當在歲末夜宴群臣示慶賀，即做了過年表率。既不違正朔，又使民舒暢，更一賀陛四十整壽。
「一舉三！臣等為當行！」馮疾快人快語。
「臣民忌憚年節，倒是沒有料。」
「畏法敬治，此非壞。」李斯興致勃勃。
「兩丞相是說，默認正朔，兩正朔並行不悖？」
「陛明察！」
「，歲末宴群臣。」嬴政拍案：「是，與壽誕無關。」
歲末夜，始皇帝在咸陽宮宴群臣。這是變法後的秦國一次年節宴，顯分外隆重喜慶。奉常胡毋敬總司禮儀，先宣於各官署的宗旨是「新朝開元，皇帝即位首歲，始逢正朔，是為宴賀」，一句沒涉及皇帝壽誕。則，群臣照不宣，知今夜年節是皇帝四十歲整壽，雖沒有一宗賀禮，開宴時的萬歲聲卻是連綿不絕分外響亮。胡毋敬原定的宴程式是：開宴雅樂後，博士僕周青臣率七十名博士進獻頌辭，褒揚皇帝赫赫功德，後再由三公九卿及領署臣各誦賀歲詩章，再後由皇帝頒賜歲賞。實，連同李斯在內，所有的臣備了賀歲詩章，且主旨很明確：賀歲為名，頌揚皇帝功業為實，真正給皇帝過一次隆重的壽誕典。但是，胡毋敬與群臣沒有料，雅樂後，胡毋敬正高宣頌辭程式，皇帝卻斷搖了搖手。後，皇帝舉著爵離開了帝座，走了鋪著厚厚紅氈的白玉階，過了丹墀，站了群臣坐席前的中央段。
「我等君臣，遙賀邊陲將士功業壯盛！」
「我等君臣，遙賀郡縣值吏辛勞奉公！」
「我等君臣，遙賀黔首生計康寧！」
「我等君臣，共度新朝歲首！」
皇帝高高舉了酒爵，高聲宣示著賀詞，一賀一飲。四爵酒飲罷，朝臣們已經是頭酸熱雙眼朦朧了。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我等臣民，恭賀陛壽過南山——」突間，壽過南山的聲浪哄哄淹沒了宏的殿堂，震盪了整個皇城。聲浪終於平息，胡毋敬又高宣進獻頌辭，皇帝卻還是擺了擺手，笑吟吟說話了：「壽過南山，朕倒是真！則，麼？江河不捨晝夜，歲月不留白頭，逝者斯，雖聖賢不常駐世間！唯其此，我等君臣將該做的盡速做完，功業壽，垂於萬世千秋！」
皇帝的激昂話語迴盪在耳畔，舉殿卻靜幽谷。群臣不說話了，連此等慶典場合最有最為正當的萬歲呼應聲沒有了。因為，那一刻，在煌煌燭光，臣們見了皇帝臉龐分明的淚光，見了四十歲君王兩鬢的斑斑白髮，見了素來偉岸的皇帝身軀已經有些肩背佝僂了——
「臣等，敢請陛部署來年政。」李斯一個打破了幽谷靜。
「臣等敢請陛！」舉殿一呼，勢山嶽突。
「！我等君臣過他一個開年！」皇帝奮一句，滔滔江河直：「克定六國，一統，遠非至功業！若論一統，夏商周三代是一統，並非我秦獨耳。至功業何在？在文明立治，在盤整，在使我華夏族群再造重生，煥發勃勃生機！此，秦特異。難不難？難！不做？！為甚來？當年商君變法時，秦國積貧積弱，幾被六國瓜分。則，先祖孝公與商君同變法，深徹盤整秦國二十餘年，老秦人同再造，由一個備受欺侮的西部窮弱邦，一舉崛為虎狼國！今我秦國，受命於，一統華夏，便傚法孝公商君，改制華夏文明，盤整華夏河山，同再造秦國一般再造華夏！人或云：華夏王數千年，文明昌盛，無須折騰。果真此麼？朕說，非！有此必麼？朕說，有！今日殿中群臣，匯聚士，老秦人反倒不，諸位但平：華夏文明數千年，何泱泱數千萬眾，卻飽受四夷侵凌，春秋世幾乎悉數淪為左衽？及至戰國，何匈奴諸胡患非但不根除，反倒使其聲勢日重，壓迫秦趙燕邊日日告急？何閩粵南海諸族，稱臣於華夏千餘年，又做楚屬國數百年，非但沒有融入華夏，反東夷南夷患，屢屢侵害楚齊蹂躪中原？是秦趙燕三國無力麼？是魏韓楚齊四國無力麼？非！根由何在？在內爭！在分治！在不凝聚華夏力消弭外患！人云華夏王，垂拱撫萬邦，滑稽笑談哉！朕今日說：華夏積弊久矣！諸侯耽於陳腐王，流於一隅安，全無承擔，全無華夏念！中國畛域阻隔，關卡林立，各設限，幣各為制，河渠川防鄰為壑，輒於外患競相移禍——凡此等等，何堪？長此往，華夏安在！唯其此，我等君臣須明白：華夏積弊，非深徹盤整無重生！何深徹盤整？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太平！」
那一夜，帝國群臣再次長長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靜。
臣們人人噙著淚光，深深沉浸在被震撼後的感動中。李斯紅了臉，一個將賀壽詩章揉了一團，丟進了燎爐。素來飽學識議論縱橫的博士們臉紅了，紛紛將揉一團的頌辭詩章丟進了燎爐。一時間，殿廊柱的二十餘座燎爐紅光四火焰飛動，依舊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臣們羞愧者，並非那些頌辭詩章為皇帝賀壽，是那些頌辭詩章所讚頌者，無一不將「四海一統」為至高無的功業，皇帝卻為至功業並非一統，在深徹盤整華夏，在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太平。此等超邁古今的目光，此等博弈歷史的襟懷，使臣們悅誠服又汗顏不止——
城的年節社火仍在狂放鬧騰，帝國的所有官署卻已經開始悄悄運轉了。
彌雪沒阻止三公府的快馬軺車。旬日內，李斯王賁馮劫便流星般掠過了所有的軍政官署，部署督導來年。三公此，原本已紛紛放棄沐浴省親的吏員們更見奮發，咸陽的所有官署晝夜進著匆匆車馬，公文書令隨著漫雪源源不斷流向各郡各縣，龐的帝國機器前所未有的效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