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李斯是在廁時對人生忽有了感悟。

那年,他二十六歲,是楚國蔡郡府裡的一個守糧倉的文書,每負責倉內存糧的登記,將一筆筆斗進升的糧食流通情況,仔細記在一枚枚竹簡。那糧倉建在城東門外五處,是楚國的國糧庫,一個土夯的長方形高台,葦席圍了幾十個囤子,存放著稻、黍、稷、麥、豆等五穀雜糧。

茅廁就在這些糧囤附近。一個草蓆圍住的糞坑,坑橫架著兩根樹幹。

李斯進了茅廁,還未撩衣,先驚散了糞坑旁的一群老鼠。這群耗子,隻隻瘦枯乾,探頭縮爪,且毛色灰暗,一綹綹沾連,身少粘帶著些屎尿,正拚命從草蓆底往外逃逸。其中一隻耗子因為過於慌恐,怎麼爬不糞坑邊沿,掙扎了幾,終於掉進糞池,弄一身稠黃,尿湯淋漓。

李斯望著這些憐的鼠類,一時竟有些尿不來了。

他糧倉裡的那些老鼠。那些傢伙,一個個吃腦滿腸肥,皮毛油亮,偷吃著倉裡陳糧時,從容方,見人來了亦不動彈一,反瞪著一雙雙聚光的鼠眼,一動不動凝視著你,後又會旁若無人似「嘎吱嘎吱」繼續吃牠們的東西。

「人生鼠呵!不在倉就在廁。」李斯牠們同為鼠類,命卻不同,不禁長嘆了一聲,「一輩子有無息,全為己找一個什麼位置了。」

嘆完,才將那尿慢慢解了來。

解畢,李斯回糧倉,倚著一個囤子蹲,望著秋日晴空呆呆楞神。澄靜的藍,一片片白雲舒展變幻著,時龍,時似虎。他腦子裡卻仍著剛才的那些鼠類,睹物傷情,中空落落的,不知己一生將在何處安身立命。

他不一輩子守著這個糧倉。己現在管的雖說是一個糧倉,不是茅廁,但比楚郢,齊臨淄,趙邯鄲,秦咸陽,蔡這個方,實際算是一個「茅廁」。己呢,不過是這「茅廁」裡的一個吃屎喝尿的耗子已。

果一定為鼠類的話,他不當茅廁中的耗子,一定一隻倉鼠。

不知為什麼,他的生活總是老鼠攪在一。

管糧倉,除了記賬外,就是與老鼠們搏鬥。圍蓆牆洞,挖溝掘塹,佈毒設陷,治不住這些無孔不入的東西。他視鼠仇,常常親圍追捕殺,時間一長,倒練了一身徒手捕鼠的絕技。傍晚時分,他喜歡一人蹲在糧倉角落裡,靜處子般候幾個時辰,猛間,又動若脫兔似撲,眨眼工夫,雙手便會各攥著一隻「吱吱」叫著的老鼠。

他此廢寢忘食與鼠搏鬥,倒不僅僅是疼糧倉裡公那點糧食,是在捕殺這些老鼠時,有一種治理的快感。

抓獲了老鼠後,他便會按照訂的「鼠刑」來整治它們,其刑法正規繁雜,斬首、杖斃、火焚、水溺、土埋、飼毒、挖眼、割鼻、斷足、剖腹、腰斬、裂屍,應有盡有。其中,裂屍最刺激,就是老鼠的兩隻前爪綁住,後抓住兩隻後腿,力向兩邊扯,剛才還「嘰嘰」叫著的老鼠就會被立即撕血模糊的幾塊。果抓住一窩老鼠,那就是「族刑」:將公鼠、母鼠鼠們依次處死,一隻不留。

在蔡守了八年的糧倉,他就這樣老鼠們搏鬥了八年。

二十年來,李斯從未離開過蔡城。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蔡原是蔡國國,二百年前被楚國攻破;蔡國就隨滅亡。二百年前的蔡國故跡,今剩城東門外的幾段殘垣斷壁了。李斯常帶著兩個兒子,的八歲,的五,牽著一隻黃犬,在那一帶盤桓,一邊著孩子們隨著黃犬追逐一隻野兔,一邊獨撫今追昔,感慨身世。

聽老一輩人說,族祖輩當年是宗室戶人。先祖李屬曾是蔡國卿,統軍主政,將入相,且有食邑千戶,奴婢無數;後來不知犯了何罪,突被殺。在蔡侯仁慈,沒搞株連,族才算留一脈。族人對此一向諱莫深,靠謹慎,總算保住了貴族待遇。後來,蔡國亡敗,宗族四散。了祖父一代,早已輩務農,無功無爵,變為庶民;父親早死,又因不是嫡長子,裡連食田未分一分;待己呱呱墜時,更為貧寒,在己還算識文斷字,才在郡府裡謀了一個管糧倉的差。

少年來,李斯一直弄清先祖的死因。當年蔡國的檔案,早被封存在楚國的官府,百姓何夠查詢?這件,便了困惑在他頭的一個謎。

那,李斯在糧囤一直坐黑,著暮色漸濃,群星閃爍。當一輪明月從遠處東山顛緩緩升時,他,己該換一種活法了。

二日清早,李斯匆匆離開了蔡。他決定蘭陵,求見一代儒學師荀況。他不顧妻勸兒啼,懷揣著九個雞子、八個饃饃一瓣蒜,拎著包袱,扛著麻袋,毅決一個人了路。

遠行前,他繞辭別老母。老母耳聾,帶著一啞女,住在城外西南的山崗。知兒子走,老母落淚來,反覆叮囑,說:「過年就回來。」他嘴裡應著。

李斯這一走,終其一生,沒有再回來過。

那一年,距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一統不三十年;距公元一九四九年毛澤東解放全國還有二千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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