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五

荀卿在那「槐論政」後,曾對身邊幾個年跟隨己的弟子評論:「韓非才質超群,惜太露鋒芒;李斯智過人,恐過於忠厚。但有二子在,吾不窮矣。將來將入相,楚國有望,秦亦不足懼矣。」

當時,周室為秦所滅的消息,像一片愁雲,久久罩在眾人頭。那日益逼近的威脅,瀰漫在空氣裡,人人嗅。

周王室衰微,已是眾所周知的情了。各國諸侯表面還維護著中央的權威,實際早就不再進貢納稅了。周子更是名存實亡,同九隻寶鼎,不但形同擺設,且還被人搬來搬。幾年前,秦人將周子逐城,遷郊外的一個名叫憚狐聚的村子裡關押來,同時將九隻寶鼎,除了一隻在途中落入了泗水外,全部搬了秦咸陽。周朝雖亡,仍有一位東周君在,轄著一個有七邑的國,維持著周室的血食祭祀。周室一脈尚存,六國就少有點虛幻的安全感,像國際秩序仍有保障似的。今,秦乾脆滅掉了東周君,其吞併的虎狼,已昭若揭,六國一子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荀卿承認,勢或許真被韓非說破了。六國早晚被秦國所滅,為其案板任意宰割的魚。

當年離開稷,他遊說各國,過咸陽。秦國的強盛,特別是律法嚴明,給他留了深刻的印象。相府宴請時,二十個陪宴的官員,是列隊入場,齊刷刷坐,齊刷刷動箸,吃最後一菜,更是一聲令,不管吃完沒吃完,全體立,齊刷刷走了,頭不回一。那令行禁止的勁頭,讓荀卿感慨萬分。他曾特寫了一篇題為《治國典範》的旅秦遊記,發表在秦廷的朝報。

給荀卿留更深印象的,是秦相范雎其人。

范雎是秦國政壇的傳奇人物。他原是魏人,庶民身,因遭人誣陷,被整死活來。他後來逃秦國,一言說動了秦王,立時飛黃騰達來,被封為應侯,拜為丞相。

初次見范雎,荀卿著實吃了一驚,因為他的樣子不似他的名聲那般具有傳奇色彩。他相貌奇醜,身材瘦,又肩斜腳跛,有一雙眼睛令人望面生畏,目光所及,使人跳骨寒。

像是我解嘲似的,范雎見荀卿便說:「從政危險呵!」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己癟著的嘴:「我的牙是被一顆顆敲掉的。」

荀卿聽了驚,知范雎不會對他那套禮義學有興趣,秦國絕非他效力,於是說了些仰慕的客氣話,就趕緊告辭,離開了咸陽。

十年過了,秦國真了「虎狼國」,絕滅周室,虎視六國,有掃平勢。

六國中,趙、韓、魏、燕,皆弱國,非秦國對手;齊國雖,但積弱不振已久,亦無力抗秦。算來算,就剩楚國還秦國抗衡一。是楚國年來政治昏亂,武備鬆弛,國力遠不從前。將來,若春申君韓非、李斯,荀卿,楚國或許還有希望與秦一戰,爭霸中原。

荀卿沒有的是,韓非一愛韓,無意留楚。一個月後,他突來辭行,說中斷學業,回國救亡。他準備再次書韓王,希望韓王這次採納他的救國方案,勵精圖治,抵禦強秦。仍無結果的話,他將躍馬橫戈,戰死疆場,明愛國跡。

為韓非餞別的酒宴,一片慷慨悲壯。

李斯端著酒杯,領著幾位同窗弟子,走韓非面前,向他敬酒,說:

「韓兄,今後有著老同學的方,儘管說話。一定盡力。」

眾人一片附:「一定一定。」

韓非趕緊站來,端杯回敬,說:

「我韓、韓某將來若是在韓—國混、混不了,投—奔各位,萬、萬望不嫌棄。」

眾人忙說:「哪裡哪裡。」

李斯說:「我們將來投靠韓兄還來不及呢。」

眾人又一片附,說:「正是正是。」

韓非將杯中酒一飲盡,後將酒杯往一摔,向荀卿眾人重重一揖,說了聲「韓非就—此告、告辭了」,說完,翻身馬,帶著一干隨從,向著落日方向疾馳,說是在黑前,先趕一段路。跑了幾箭,一聲馬嘶,見韓非勒住奔馬,掉轉身來,向這邊又高高拱了拱手。這邊眾人一紛紛抱拳。

苟卿裡感動,又覺有些無奈,著韓非一干人漸漸消失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

韓非走後,他將楚國的未來更寄託在了李斯身。

數月後的一個晚,荀卿正在書房「須臾齋」裡「三省」,忽見李斯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個黃綢包裹。

黃綢打開,裡面是一疊疊二尺長的竹簡。

「這是先生的文集,」李斯說,「已全部抄清,共三十篇,十萬二千五百四十三字。」

荀卿攤開竹簡,雙手輕輕摩挲著,激動說:「日後儒學不絕,子力矣!」

李斯恭立一旁,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輕聲說:

「弟子是來向先生辭行的。」

荀卿一楞,望著李斯,搖了搖頭,嘆氣說:

「我知你們早晚是離開這裡的。你跟著我有兩年了,我教你的東西已經不了;再說,秦兵壓境,楚國正是人際。」說著,他從書架拿一個木函,從裡面取一份帛書,遞給李斯,「這是我為你給春申君寫的一封推薦信,已寫時了。你拿著吳拜見春申君,將來仕途有個關照。」

「先生,弟子……」李斯言又止,並沒有接那封帛書。

「有什麼話,儘管說吧。」荀卿寬厚笑著。

「弟子聽過這樣一句話,叫『時無怠』。這就是先生常教導弟子們『抓住機遇』意。」李斯慢慢說著,斟酌著字句,「面對機遇不行動,其愚蠢就像是了飛禽走獸不獵取,為它們會動變盤中味一樣。」

荀卿有些迷惑了,不知李斯底說什麼。

「人生在世,最恥辱的莫過於卑賤,最悲哀的莫過於窮困。」李斯繼續說,「久處卑賤位,飽受窮困苦,還做一副不屑名利富貴的清高樣子,這樣的讀書人不過是有兩隻腳會直立行走的書獃子已。不知先生是否為?」

「當。不過……」荀況裡奇怪,李斯今日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改平時溫良敦厚風,說話突尖刻來。

「今勢,正韓兄所言,六國皆弱,楚王不足,惟秦王吞,有望千古帝王業。」李斯停了一,抬頭了荀卿,「現在是我等布衣野人建功立業、博取功名的最時機。望先生夠理解弟子。」

「你是……」荀況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後撤半步,雙腿跪,向荀卿深深一拜,說:

「弟子將西入咸陽,遊說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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