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在中堂的椅端坐，擺丞相應有的穩重，笑吟吟望著前來慶賀的賓客，拎著包包，從旁門魚貫入。
始皇的誥令是十前頒布的，任命他為秦國丞相。消息一，府邸門前立刻車水馬龍來，一向僻靜的巷通堵塞，幾百輛車騎亂擠在一，人喧馬叫，進不，不熱鬧。最後趙高從宮中派來了幾個有通經驗的宦官，維持了秩序，總算疏導開來。
今，為新任丞相，他特設宴，款待各界官員。長子李由正從掛職鍛鍊的三川郡守的任回探親，一席見客，便讓他熟悉熟悉咸陽的官場，留些人脈關係。
百官基本全齊了，除了老丞相王綰。老丞相已經一病不了。聽說，當宣令使宣佈那退休調令時，尚未開口，老丞相便從病榻支撐身子，緊握宣令使手，激動說：「請稟告秦皇，老朽身體沒有問題，年紀有五十八歲，再為秦國效力三五年。」說罷，老淚縱橫，堵那宣令使硬是宣不令來。
李斯這些年，老丞相待己不薄，雖非親信待，卻從未打擊排斥，因少存感激。不過，時至今日，新老替，是勢所趨，絕非個人恩怨。
酒宴是滿席的饈佳餚。先的是「五珍拼盤」，那五珍是狼、狗肺、雞鞭、蛇眼、兔尾。喝的是秦朝國酒「秦」。
酒至半酣，李斯身祝酒：
「斯本乃蔡布衣，閭巷黔首。皇不知在愚笨，提拔重，使居丞相位，享富貴極，臣實在始料未及，惟有全全意，竭智盡忠，報皇知遇恩。日後，還需諸位鼎力相助。」
說完，他將杯中酒一飲盡。
眾賓客聽了，慌忙嚥菜，吐骨刺，端酒杯，紛紛站，喊：
「丞相人管吩咐。」
李斯冷眼望著面一張張懇切的臉，裡，這些官員幾前還全是老丞相的人，曾被年培養，反覆提拔，轉眼間，來效忠己了。真是世態炎涼，人變。不過，轉念一，世態本來就有炎涼，炎且炎，比一直涼著強；且，人總是變的，若一不變，豈不僵化？
說實在的，李斯並沒己有今日。一個月前，他裡還在盤算著何找一條退路。
當秦軍平韓破趙時，他是相當興奮的。因所獻的謀略奏效，他不但在朝中的位增，說話有了份量，連宅邸換更了。隨著秦軍滅魏，滅燕，最後攻楚，圍逼齊國，他裡漸漸有了惶恐。古來，功臣死於功。這「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理，他即使不是功臣，是知的。
細細來，己在秦國前途有限。憑借秦皇的一時寵信，他年紀輕輕就當了廷尉，但似乎就了頭。范雎後，秦國就沒有外來客卿再居相位的。幾任丞相是從宮內梯隊裡提拔來。丞相位，是輪不他來坐的。
讓他裡更為震動的，是國尉尉繚的突離。
就在將軍王翦率軍攻破郢的那，尉繚深夜來訪。一見面，便長揖，說：
「秦王了。繚特來向廷尉人告辭。」
李斯聞言一驚，忙問：「國尉何此言？秦王就統一業，國尉是一功臣，正該論功行賞。」
尉繚冷冷一笑，說：「有些話本不該講，但廷尉非外人，你我又是同舟共濟輩，說說無妨。廷尉人不會立即密報秦王吧？」
「哪裡的話。」李斯說，「你我朋友一場，肝膽相照。危難時不拔刀相助先不說，平常時總不至於拔刀相向吧？」
「開句玩笑，人不必在意。」尉繚容色肅穆深沉來，「繚幼從高人習封象數術學，少懂些相術。我觀秦王相，鷹鼻，馬眼，鷙鳥，聲似豺狼，必是薄情少恩、狠手辣人。這類人潦倒時謙卑過人，志時暴虐無比。此乃人弱點，改難，不必言。我初來時，不過一介布衣，秦王待我子，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實乃我助其謀。今不同了，秦王就一統，人為其奴虜，遭其役使，你我恐怕難免。為此，繚先走一步。」
李斯愕無語，愣了一會兒，問：
「國尉何？」
尉繚又是一揖，後有些詭秘一笑，說：
「海闊憑魚躍，空任鳥飛。」
李斯感這話耳熟，似在哪兒聽過，又記不真切，知是後人所言，頓生一種時空錯感，正納悶時，見尉繚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此後，一連幾，李斯茶飯無，寢眠難安。
他知該是考慮退路的時候了，但他不像尉繚那樣一走了。果那樣的話，當年己西入咸陽就算是白走了一趟。若因此惹惱秦王，發個全國通緝，被抓了回來，就更加不償失。再說，己無處跑。雖，已快莫非秦土了。最理的退路，當是像當年越國的范蠡那樣，海經商，賺足銀兩，後帶一個西施那樣的麗人，一葉扁舟，追遙湖，酒持螯，臨風做愛……
就在李斯為功何身退傷腦筋時，卻突發現了一個進步的機會。
老丞相的分封議，李斯本來不願言。分，封，是皇帝，與他無關。但他冷眼旁觀了一陣，卻了此的微妙。他深知，始皇是不會容忍他人分享己的權力，哪怕是己的兒子們。在這一點，他絕對不會錯。老丞相連面的意圖沒摸清，便貿書建言，是犯了為臣忌。為臣，在於君王所。君王所，一定有君王的理。為臣的任務，就是將這理找來。
於是，廷議時，他站了來，發表了一個膽的異見：「臣為，分封斷不行。周文、武二王，封同姓子弟甚眾，求永固。不，後屬疏遠，相攻仇，周子不止。故苦鬥不休，正為有侯王在。今封侯，實乃樹兵，非安寧策。」
話音未落，朝的百官已是一陣騷動。
李斯了坐在面的始皇，正神情專注聽著，面無惱怒情，便繼續說了：
「今賴陛神靈，海內一統。初定，安定一。為此，微臣為，皆為郡縣，守、尉治。不封諸侯，諸子功臣賦稅重賞賜。親政分離，領導統一，無異意，此乃長治久安……」
「廷尉言謬矣！」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說話的是老丞相手的一名年輕博士，在丞相府裡掛了個闊職，據說是體改方面的專，名叫淳越。他指著李斯，毫不客氣呵斥：「不師古長久者，非所聞。今廷尉言惑，非忠臣！」
李斯瞥了淳越一眼，沒有答理他，繼續面對始皇，不慍不惱說：
「立國改制，關重，微臣冒死言，惟裁決！」
說完，便跪了。百官見勢，有些不知所措，跟著一片片跪。本來，領跪的應是丞相，現在百官先跪了，老丞相不意思站著，顫顫抖抖跪。
始皇半不說話，沉默良久，才從金口裡吐一句玉言：
「廷尉議是。」
當晚，李斯一夜沒睡，他將身退念拋在腦後，將郡縣設立前前後後了幾遍，奮筆疾書了一個通宵，擬了一封萬言奏書。在書中，他建議始皇廢分封，將設為三十六郡縣，由朝廷統一領導。郡設縣、鄉、亭、、什、伍，由各級官吏層層負責。奏書遞三，始皇的調令就來了，免了老丞相職，任命他為秦國的新丞相。
那晚宴的高潮是「活烤全羊」。當數十隻被捆綁結結實實的羊，「咩咩」叫著被抬進來時，喝半酣、吃的眾賓客，齊聲叫。這是秦國的一傳統名菜，其歷史追溯秦文公時西戎的風俗。吃法是將整隻羊四蹄捆住，連皮帶毛，放在火活活烤，後，眾人當場茹毛飲血，割腥啖膻。據說，吃了補，夜御十女腎不虧。眾人挽袖擼臂，奮力爭先，飲血的，割的，一哄，那幾隻羊未等烤熟，便被生生吃掉。一陣嚼後，宴席又重新笑語諠譁來，爭說新近從六國擄獲的女色艷。此時，百官衣冠雖已散亂，一個個面目卻生動來。
宴會了三更才散，李斯望著堂裡酒盡人散後的一片狼藉，頗感滿意足，對身旁長子李由說：「當年我師荀卿說：『物禁太盛』。概不是說我今日吧？當年，我由蘭陵初入咸陽，一介布衣，平頭百姓，無人理睬；今，人臣位，無居我者，謂富貴極矣。怕物極則衰，今後不知何了結呢。」
說著，一絲憂傷從底泛。一旁的李由趕緊寬慰：「父親還是早點歇息吧，明日還領班早朝呢。」
次日清晨五更，李斯被喚醒，穿五彩丞相朝服，坐八人抬的轎，急急往宮中趕。路過城中校場口一片野時，忽聽遠處有一尖細聲音在喚：
「李人救我！李人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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