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二十七

李斯門前。對著銅鏡,久久端詳著己。鏡中的影像模模糊糊,但仍映一副憔悴蒼老態。畢竟是過了花甲年的人了。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整理了一衣冠,急急進宮見二世。

二世隱居宮中已數月久了,雖未像先帝那樣晝伏夜行,但除了宮女、宦者,已不願見其他活人了。為丞相,李斯今難一睹其真容了。聽說,這是趙高的主意,說子貴,在於有兆無形,故稱為「朕」。臣民聞其聲,不見其面,不知其生死,覺其高高在,無所不。目光普,讓群臣覺連廁沐浴在注視中;廷震怒時,令百官深感五雷轟頂隨時就會發生。這樣,臣民才會對子敬若神明,畏虎豹。若是每日臨朝聽政,聖諭不斷,舉止言談間,難免會被群臣破智愚,將來生氣發火會沒有威嚴。二世聽了,深為,從此罷朝不,終日躲在深宮,飲酒尋歡,賭博樂,實在面見群臣時,帶一個蓋頭,像新嫁娘似的,不露真相。宮內宮外,全趙高處理。

二世的癡愚,李斯在眼裡,明在中。他當知,這是趙高的計,是不說破。今,趙高權傾一時,絕對罪不。況且,此番進宮面見二世,還是求他居中安排的。前兩次進宮,二世不是醉了酒,就是在午眠,結果,讓他一片忠君愛國情,竟無法表達,憋堵在,怏怏返。

近來,盜賊四,日瀕猖狂。賊寇十萬人馬,已經打了函谷關外。朝野震驚,人動搖,身為丞相的他,裡不不急。幾日前,二世已有怪罪言來,讓他愈加恐慌來。

賊情盜況,十萬火急,李斯,現在採取毒攻毒策了。這毒攻毒策,就是立即赦免七十萬修陵建墓的驪山刑徒役犯,讓他們熔鍬鑄劍,組民兵,陣殺敵。在那些刑徒役犯,本是強盜流氓身,慣於打架鬥毆,殺人劫貨,故不須訓練,直接送前線,立馬就擊盜。現在的問題是,二世腦子裡的不是擴軍,是發徭擴建阿房宮;不是養兵,是撥款養些狗馬。此時,朝中無人敢諫。群臣因不見皇帝的臉色,更不敢隨便說話了。

李斯找趙高商議。趙高了,說,今盜賊患,已是重中重,了非抓不時了。阿房宮,放一放再說。他又說,他本人諫言皇帝久矣,是怕位賤言輕,這畢竟是丞相責呵。李斯聽了,受了鼓舞,來了勇氣,嘴裡說著,哪裡哪裡。若趙侍中肯相助,則秦國有幸了。趙高聽了,怪怪一笑,不語,叫人深淺莫測。李斯又說,皇帝隱居深宮,久不朝了,他面諫,是沒有機會。趙高沉思了一會兒,說,這他辦法。

今日,李斯趙高捎的口信,說皇帝午閒,情不錯,許聽進幾句憂國憂民的逆耳忠言,便立即趕往宮中。

蹬車前,他問身旁扶攙他的府役,滎陽那邊有沒有消息。府役回答說沒有,派打探的孫舍人還沒回來。李斯眉頭微微皺了一,沒說什麼。盜賊圍滎陽已經日,久攻未。長子李由,為三川的郡守,堅守孤城,奮力抵抗,今生死不明,讓人一直放不。

一路,李斯緒煩亂,憂思忡忡。

昨深夜,老相國馮疾突過訪,神色驚慌,舉止失措,說是碰麻煩了。原來,他前日府邸突被抄,說是因扶蘇曾有往來,難免裡通逆黨嫌。李斯聽了,中暗驚,沒料此番政治風波會此險惡,趙高的清肅竟會搞老相國頭。幾前,府中的舍人密報,說將軍馮劫遭隔離,又審又查,說是涉嫌倒賣刀劍,被削了兵權。這些攪在一,讓李斯裡頓生一股寒意,從底漫開,使全身涼徹。那邊,老相國急手抖,語無倫次,在一個勁懊悔,說是別的不打緊,命的是,從他府中搜了一個竹匾,面雖有「草木魚蟲」四個字,卻是扶蘇當年親筆所題。他當是文物,燒掉惜,就暗留,不引滅族禍。李斯知情絕非此簡單,但不願講,是跟著說,糊塗糊塗,又空言寬慰了幾句,才將老相國送走。

坐在車,李斯將情前前後後了一遍,竟暗慶幸來。虧己趙高早有誼,沙丘變,己在是非問題又了正確的抉擇,不,此次恐怕厄運難逃,不說身首異處,至少是階囚了,斷不至今仍安坐在丞相位。

了阿房宮的西門,李斯了車,從例門進入,由一名宦官引著,穿過山屏石障,越過水溪荷池,又沿著遊廊曲曲折折走了一陣,最後來宜春苑的長樂殿。據趙高說,二世今日在這裡嬉息。

一路走著,李斯裡盤算著進諫。盜賊,不說不行,說過重無益,但不說透厲害,二世恐怕聽不明白。驪山赦免刑徒,更是燃眉急,需立即決斷。了一遍,中有底,神情就安定來。

還未長樂殿,就聽一陣鑼鼓排簫,殿內正在演著雜戲。宦官細嗓子喊了兩聲:「丞相李斯拜見陛。」裡面沒有回應。殿門是敞開的,殿內酒筵廣設,杯盤狼藉,高置的龍榻面,見搭掛著龍袍龍褂,卻不見坐著二世本人。

李斯正奇怪,忽聽殿內戲台的屏風後面,傳一陣嬉笑打罵聲,正詫異間,見一個容貌嬌艷、體態婀娜的妃子,騎著一個眉清目秀、肌飽滿的宦官,從那繡風繪龍的屏風後衝了來。那宦官跪趴在,手腳並,快爬飛。緊接著,衝來的是胖乎乎的二世。他騎著一個肥碩的宮女,從後面追來,口中喊著:「殺!殺!殺!」這時,台後的鑼鼓一陣緊似一陣。顯,二世正宮人、優伶同台演,演的是角力比賽,騎馬打仗。二世赤膊陣,正殺;那妃子被迫臉紅氣喘,鬢髮散亂,幾經撕殺後,已衣衫不整,一微露。

猛撞見這戲劇場面,李斯感不體統,慌一時進退失據,僵立在那裡,低眉閉眼,裝視不見。

見突冒來的丞相,二世愣了一,倒還鎮定方,慢慢了人馬,披皇袍,揮手讓亂了妝容的愛妃退,後,滿臉不高興問:

「有何急,丞相非此時見朕?」

李斯早已忘了剛才的那一套措辭,慌亂中,不擇辭令,說了真話:

「陛,賊寇十萬,已打函谷關外了!」

不,二世聽了,並不吃驚。他伸開雙手、一邊讓兩位宮女為己擦汗抹身,穿衣繫帶,一邊緩緩說:「朕這裡不是正在演練殺敵嗎?」

李斯「嘿嘿」了兩聲,笑又不敢笑,不知二世是幽默呢還是在實話實說。

丞相笑話己,二世中不快,語氣一轉,嚴肅來:「丞相居三公位,今盜此,難還意思笑嗎?」

李斯一聽,驚恐萬分,渾身被一種禍臨頭的預感罩住,雙膝不由軟了,在殿外跪,擲有聲叩頭來:「微臣有負聖望,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由宮中回相府,李斯徹夜不眠,飲食俱廢,是衣倚在床蹋,閉目不語。眷們不知所,圍著不停詢問,為人忽了什麼癡癲雜症。

李斯裡急急轉著,像一隻困在籠子裡的鼠,在拚命尋著逃生的路。

他沒有,此次深言不,反倒惹惱了二世,日後怕是凶吉少。左思右,覺應該立即給二世書一封,或許還挽回些寵信。

回來,己一生風雲際會,靠的就是書言。當年入秦,客居咸陽,在險些被當盲流遣送回籍時,因一封「諫逐客書」,說動了秦王雄霸,己從此平步青雲,任廷尉職;初定,皇帝新立,又因書一封,獨排眾議,諫言設郡立縣,暗合了始皇獨尊意,在政治更進了一步,登了丞相位;後來,淳越當廷發難,妄翻案,己是憑了「焚書坑儒」策,才重獲先帝的賞識,一舉置政敵於死。

今,己的安危又一次繫於一書,就不言動君王了——是這君王已不是雄勃勃的始皇了,是糊裡糊塗的二世。

幾十年來,少次揮筆書,動輒萬言,他一向才思敏捷。不,這次他卻感文思枯竭,筆滯澀來。

斟酌再三,李斯決定先從我檢討入手:

微臣斯昧死言:陛承繼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唯戍卒陳勝、吳廣亂,聚眾山東,鬧關外,破安定勢,壞團結局。斯為丞相,失在督責不力,罪當萬死。蒙聖不棄,敢不盡竭力,肝腦塗,效犬馬力。

亂這個樣子,當有個說法。苦思後,他決定向二世提「督責術」,暗示亂,就亂在未行「督責術」:

臣聞:夫賢主者,必行督責術者。督責,則賢與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徇其君矣。此君主分定,義明;是故陛獨制面無所制,窮樂極矣。

李斯深知,言動君王二世者,必須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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