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旅。行旅的人生，進於歷史當中。
我是愛旅遊的人，手持圖，背負行囊，行走在漠荒野中尋找故跡遺蹤，是我少年時代來的夢。入史學門來，國內走了，東渡後，國外走了。
不知從何時，我被視為華僑了。這種僑居外國的中國公民的法律定義，這種帶有飄泊意味的世界公民的文化含義，似乎給我帶來了一種游魂的宿命。我始終在永無止息游走。
我東南亞，追尋過華僑南的路，捕捉種文化混的異國情調。馬來半島南端的華人國新加坡，井井有條，宛若跨國公司，卻讓我感文化的飄搖。我橫貫北陸，從溫哥華島一直聖勞倫斯河畔，的遼闊歷史的短淺，讓我有人跡冷清感。我希臘，追蹤歐洲文明的源頭；我羅馬，景仰世界帝國的壯麗。瑞士獨特幽靜，我伯爾尼訪問愛因斯坦的舊居；德國整潔麗，我海德堡尋覓歌德的行跡。歐羅巴久遠的歷史，深厚的文化，讓我感人類文明的親近。
我南半球，在布斯本從容漫遊，雪梨訪親問友。當我在黃金海岸仰望藍，當我騎馬穿行東澳的草原森林時，我有飄若仙感，這裡是涯海角，抑或是人間樂園？當我透過飯店的玻璃窗凝望雨中的街景時，我毛姆筆的異國風情，眼前浮現高更隱逸後的奇異色彩。那時候，點點滴滴麗的偶遇遐，最是哀婉甜酸；絲絲縷縷爬田的情緒，竟是我那遙遠的故鄉，日漸遠的童年回憶，青春歲月，連帶著故國山河的舊創頑強的生命。人生若旅，我彷彿行走半生的盡頭？
澳洲歸來後，父敦促我巴黎、倫敦，說那才是近現代歐洲文明的中；友人勸誘我紐約、芝加哥，說那才是當今文明的尖頂。，此時此的我，已另有所繫。年來的東西南北，歲月長久的飄來遊，我中總是無根，我感失我的仿徨。當種種新奇浮華消退後，一種質樸的返祖歸根的情緒由我底浸潤開來。「歸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為行役，奚惆悵獨悲。」幼熟讀誦的＜歸來辭＞響，陶公高遠明澈，冥冥中引領我脫迷津。
「悟往不諫，知來者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昨非。」於是我有所領悟。我回歸中土，我呼喚祖靈，我溝通古今，我有限的生命，文化人生的歸結。情思湧動，我萌發一種終生志：將已經活在我中的一段歷史，即秦漢帝國的歷史，復活型的敘述。
我研治秦漢史將近三十年。三十年的生命投入，已經使我與秦漢先民相繫，方方面面，最為周詳熟悉。我與秦漢先民對話年，秦漢的歷史早已經活在我的中。二千年前的往情景，宛若就在我的眼前；萬萬千千的生命，正在開創著千變萬化的經歷，同我所生活著的今。那是一個活的人間世界，不管是兒女情長還是鐵馬金戈，皆是聲音聞，容貌見，人情相通。那是一個通的人文世界，情感理，思行動，衣食住行，一切渾一體，沒有政治、經濟、文化的領域劃分，沒有諸文史哲類的門戶區別。
，當我試圖將構形諸於筆端時，卻屢屢碰壁。我所熟悉、我夠運的歷史學的諸種文體形式，無法表達復活於我中的歷史。復活的歷史，那種生動鮮活的境界，豐富彩的變遷，那種古今匯的融，逆轉時空的超越，無法學院式的堅實學問來囊括，無法科學的理分析來包含，與此相應，無法考證、論文、論著至於筆記通史的體裁來表現。長久苦痛餘，我不不新形式的尋求。
歷史學的本源是歷史敘。歷史敘，是基於史實的敘。司馬遷一部《史記》，堪稱中國歷史敘的頂峰。《史記》是伴隨我一生的讀物。我重讀《史記》，在確認史實靠餘，再次感歎太史公敘良，思慮周詳。精彩動人的敘，有根有據的史實，深藏微露的思，正是《史記》魅力無窮的所在。我獲又一種感悟：打通文史哲，回司馬遷。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是當代史學中一朵光彩異放的奇葩。黃先生一種嶄新的文體，融通史學、文學思，開啟了一代新風。一九八○年代，我初讀《萬曆十五年》時，驚異於歷史還這樣表現，俯低首引為模範表率，與諸位致力於新史學的同相互激勵，有意一來開創新的史學的未來。時過境遷，我重溫《萬曆十五年》，仔細體味，感悟復活的歷史，需細膩的理體驗當代意識的參與，需一種優的現代散文史詩。
秦漢帝國的歷史，古來依靠的是文獻史料。這些年來，益於數量龐的考古發掘，新土的史料數量已經遠遠超過傳世文獻，結合新舊史料的歷史學研究已經重新改寫了歷史。考古資料的運研究果的引入，不但是復活歷史的根據，是直接的媒介。概略通檢，使我發掘報告書學術論文的活。
秦漢時代，距今已有二千年，數百年間億萬人生活過的歷史，所留的文獻遺物，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常常感歎，古代史研究，宛在黑暗的汪洋海中孤舟夜行，視線所及，見燭光照亮的落浪花。數字比喻言，我們所知的古史，不過萬分零點零零一，九千九百九十九點九九九是未知的迷霧。極為有限的史料復活無窮無盡的遠古，需發散式的推理點觸式的聯，使我古史考證推理說間的內在聯繫。歷史學，宛若柯南爾筆的福爾摩斯克莉絲蒂筆的白羅。
我讀吉朋《羅馬帝國衰亡史》，感慨於者為史的博學識他高超的表現技巧。我讀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他寫一個偉的時代不是寫一個偉的國王的宗旨，使我深有同感。當我讀完日本女鹽野七生敘述羅馬帝國千年歷史的十二冊著《羅馬人的故》後，我明白秦漢帝國的宏歷史畫卷，需連續系列的形式。法布爾的《昆蟲記》我是時候讀過的，重新瀏覽餘，我記了一條筆記：「《昆蟲記》科學報告為材料，散文形式寫，兼具科學文學。內容昆蟲學為基礎，摻入觀察敘述，往回憶，理論議論，經歷講述等，謂是一種由的文體，值試一試。」
理空間是歷史的基本素，沒有明確的空間關係的歷史，宛若一鍋迷糊的醬湯，不辨東西南北，始終暈頭轉向。理空間絕非文字說清楚，從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圖集》面世後，我們對中國歷代的歷史理，才有了索圖查詢的靠依據。，僅僅索圖查詢不親臨實，仍是紙談兵。山川氣候，路城邑，民俗風情，需走，，感受，觸摸才曉。國破山河在，人屋宇存。在時間中過了的歷史，往往有空間的遺留。復活歷史的觸點，常常就在你一腳踏往舊址的瞬間。今人不身往古，今人足行舊，古往今來的通，需藉助於實考察。
田餘慶先生西嶋定生先生，是影響我學術人生最深的兩位恩師。田先生是我在北的導師，進東後，我了西嶋先生的門弟子。田先生在精湛考論餘，極重實考察，他主持運河訪古行，行旅中解決曹丕征吳戰中的理問題。西嶋先生幾乎年年中國，研究所及，腳步幾乎隨至。
日本的中國古代史學界有行考察的傳統。近年來，同行中了幾位走的友人。早稻田學的工藤元男，他追蹤禹的傳說，一頭扎進四川西北的高山谷，不時銷聲匿跡。學習院學的鶴間幸是秦始皇的研究者，他東西南北，追隨始皇帝蹤跡，求索在史實傳說間。至於愛媛學的藤田勝久，他循司馬遷足跡，幾乎走遍了中國，獨行餘，不時邀我結伴同行，同享行旅的甘苦。
國內同行，艱苦的田野工，從來是由考古學者擔當，他們不僅行走，幾乎就住在田野。我在陽陵發掘現場見王學理先生時，對烈日宛若鄉野老農的考古學者，油生敬意。人的王子今先生是考古身的歷史學者，他主治秦漢通史，木車牛馬所及，怕已經走山窮水盡。北的羅新先生從中文歷史，他訪古奇，攜西人驅車西行，尋覓中恍惚與西西王母失臂。更有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嘗試行走觸摸文化的髓，稱行者無疆。行筆至此，最近的報導，央視的崔永元帶隊開始萬長征，追尋紅軍的故跡，行走的主持。
行走是人類的，行走是古來的傳統，行走是時代的新風。在古今風流的時尚當中，我再次開始新的旅程。這次新的行旅，不是海外世界開眼，不是繁華市染風，是回歸故國河山，深入荒山野，追尋先民故跡，尋找往遺留，尋求夢，復活歷史。這次新的行旅，我前有充分的準備，周詳檢討史料，再三索圖查詢，往史實爛熟於，所求所索明瞭於，往往是書中筆所及，我隨跟蹤。
我隨歷史豐縣、沛縣，尋訪漢高祖劉邦的龍興；我芒碭山懷古，連通了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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