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蛤蟆坐在苍鹭的正对面,准备讲述他的故事。想到这是头一次有机会面对一位专注的听众说出自己的人生故事,他感到很兴奋。
“我从哪儿讲起?”他问。
“都可以。”苍鹭回答。
“好吧。我最久远的记忆是:我坐在一把遮阳伞下的沙地上,感觉很悲伤。我们总去康沃尔郡一栋黑乎乎的、叫‘苔蘇屋’的大宅子里度假。你得走上台阶才能进屋,从那儿能看到海港的漂亮景色。可我每次去那儿都不开心。父亲只有到周末才下楼,作为独生子,我只能和保姆还有母亲待在一起。母亲永远都在忙,以至于我大多时间都是独自待着,黯然神伤。”
“那你其余的家人呢?”苍鹭问。
“要从头说起的话,那就得先说说我的祖父——科尼利厄斯。他创立了老艾比酿酒厂,这家厂一直到今天都还在生产。只可惜,现在已为国家啤酒公司所有,生产拉格淡啤酒,唉!
“我想他应该是那一代人的典型代表吧,努力工作,用家长作风对待下属,用道德说教对待家人。听父亲说,那个时候,每个人在圣诞节都会收到一只火鸡,每顿午餐都会有两杯啤酒。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带去参观酿酒工厂,被别人称作‘蛤蟆少爷’。我还记得祖父指着我对工头说:‘这可是未来的董事长!’而我却感到害怕。”
“为什么?”苍鹭问。
“因为即使在那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想在那个地方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怕祖父。他不仅人高马大,还相当有权有势。那时我家住村里的一栋大房子,而他住在蛤蟆庄园。你简直想象不出我去庄园见他和祖母时的情形:有女仆、用人、厨子,还有一大群园艺工人。每一年举行赛船大会时,有好几天,庄园里到处都是来访的客人。我还听说有一年,连王子和公主都坐船来庄园,在草坪上举行了盛大的午宴。可现在的庄园怕是连当年一半的风光都没有了。”蛤蟆哽咽了,一大颗泪珠从脸颊上滑落。
停顿片刻后,苍鹭开口说:“那你的父亲呢?”
蛤蟆撮了攥鼻子,接着说:“我总觉得父亲希望自己能活成祖父那样,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所以才会对我加倍严厉和专制。现在想起他,哪怕他死了有二十年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不认可。我从没成为他希望看到的我!
“我的父亲托马斯工作勤奋、上进心强,遵循着新教教徒的职业道德。我觉得他总背负着继承人的重担,不仅要继承酿酒厂,还想坐上公司董事长的位子,尤其是在祖父退休了却仍然占据董事长席位时。可以很肯定地说,父亲虽身为总经理,却始终活在祖父的阴影之下,让他不得不尽一切努力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所以你记忆里的他是怎样的?”苍鹭问。
“他很严厉,总对我不满意。我一直都渴望他的爱与关注,却从没得到过。我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总是‘现在不行,西奥,你没见你父亲忙着吗?’(没几个人知道我受洗时的教名是西奥菲勒斯)而父亲一喊‘西奥菲勒斯!’我就吓得两腿发软。”
“那你的母亲呢?”苍鹭问。
“好在母亲对我要慈爱得多,我还记得她抱过我几回,可绝不会当着父亲的面抱我。父亲在时,母亲对我就比平时严厉,这让我感到内疚和担忧。我永远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才导致她对我突然态度大变。不过她其实还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记得她陪我玩,尤其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唱歌给我听的情形。有一回父亲突然走进房间,她便立刻打住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会常常感到莫名的内疚和担忧,和那一回的感受一模一样。”
“那她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你还记得他们吗?”
“你这么问还挺有意思。”蛤蟆比之前多了些许活力,“在我早年时,外祖父对我影响很大。他曾是剑桥大学的学院董事,之后当上了附近教区的牧师,在那期间他投身于南太平洋的传教活动。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他当选了牛津郡布卢伯里的副主教,而且他的布道很出名。我总觉得我的演讲才能大概是遗传了他的。”见苍鹭对此未做反应,蛤蟆继续说了下去。
“人们都尊称他为‘主教大人’,连我母亲也不例外。我们很少见到他,但我记得有一次他来我们的教堂传教布道。母亲非常支持他的工作,我们的房子里有好多传教箱,做成稻草屋的形状,顶上有道用来投币的口子。我听说,这些钱会用来帮助主教在南太平洋设立学校和医院。更激动人心的是,这些钱还会被拿来造一艘船,环游南太平洋岛屿。”
“可这和你说的主教来你们教堂布道有什么关系呢?”苍鹭问。
“我正要说这个。主教来布道时,他带我们想象了船的样子,虽然当时船还没造好。他为船的一杆一柱祈福,最后,我们还合唱了赞美诗《献给海上遇险的人们》。我深深地为此着迷,我想正是在那时候,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让我一生都钟爱划船。”
“上学的情况呢?”苍鹭问。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七岁那年被送到布莱顿的一所叫加隆的预备学校上学,我在那儿整日郁郁寡欢。好在校长为人还不错,待人温和,就是有些轻微的战后心理创伤。总的来说,我们的待遇不算差,只是永远都吃不饱肚子。有两种情形至今还让我记忆犹新。”
“是怎样的情形?”
“第一种就是,每学期开始,因为离开了家,我感到孤单悲伤。第二种则是,学期结束时我兴冲冲地回家,却受到冷遇,无比失望。
“十三岁时,我去了约克郡一所叫圣恩底弥翁的中学。这所学校不论在位置还是组织上都以学校教堂为中心,遵循强身派基督教教义 ,推崇健身修行。我天天累得气喘吁吁,也没人同情。我从没喜欢过这种修行,团队活动对我简直是折磨。总有人向我提起‘主教,你外祖父’,我才知道他是校董之一。我很清楚,他不会对我的行为举止感到高兴的。”
“所以这一切都只有伤痛和不幸,是吗,蛤蟆?”苍鹭询问道。
“噢,不,不是这样。”蛤蟆的回答多了几分活力,“我喜欢参加唱诗班,另外我的一大成就便是在期末的轻歌剧里出演女一号。我开始学打高尔夫,还将高尔夫差点 降到12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挺会交朋友。我总能把人逗乐,而且还用父亲给的生活费买糖果给朋友吃。他们叫我‘蛤蟆好老兄’,我喜欢这称呼。现在想来,我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我,也许这就是我那么喜欢鼹鼠的原因吧。”蛤蟆停下来思考了片刻,苍鹭并未作声。蛤蟆接着说了下去。
“我很用功,成绩很好,一路升学到高中最高年级,也是在那时,我开始在很多方面找到了自我。从那时起我开始佩戴领结,还记得我在家戴领结让父亲感到强烈的不满。那是头一次,他的反应让我有一种真实的满足感。我想,如果他对我不满,至少说明我还有本事让他不满!自那以后我便一直戴着领结。”他边说边别扭地摆弄着自己深蓝色带波点图案的领结。
“我还成立了一个叫‘布丁’的餐饮俱乐部,担任创始主席。我们常常越界跑到邻村开会,我这辈子对美酒佳肴的兴趣就是从那时开始培养的。我还得了个放浪不羁的名声,买了一些斯特拉文斯基和柏格的唱片,我觉得当时有几位老师对我印象很深刻。不过现在我的品味不一样了,我更爱听舒伯特。”
即便蛤蟆的自我爆料让苍鹭感到惊讶,苍鹭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来,只是不断交叉他又细又长的腿。“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问。
“我升入了剑桥大学。不知怎么我竟勉强通过了拉丁文入学考试,拿到了入学名额。起初他们想让我读神学。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很快他们就让我改学历史,可我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同意呢?”苍鹭问。
“噢,你说得轻巧。”蛤蟆恼怒地说,“我这一辈子都是别人在替我做决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苍鹭回答说他没看出来,并请蛤蟆接着往下说。
“好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很享受在剑桥的生活。我结识了很多朋友,大概并不是我父亲希望我结交的那种朋友。我们成立了‘风神诗社’,每周聚会一次,我们在房间里吃早餐,一边朗诵自己的诗歌,一边品着勃艮第白葡萄酒。除此之外,我很擅长划船,一到夏季学期,我们便成天挎着装食物的篮子去格兰切斯特村野餐。”
“你的功课怎么样?”苍鹭问。
“我正要说到这儿。不过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觉得有些痛苦。”蛤蟆沉思片刻后说:“因为我参加了这么多课外活动,我的学业很糟糕,实话说,几乎是彻底荒废了。我一直都没去上辅导课,只给辅导老师送去一封看似诚恳的道歉信,外加一瓶陈年佳酿。就这么一直太平无事,直到最后一学期。”
“发生了什么事情?”苍鹭问,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下。
“呃,”蛤蟆看上去非常不自在,“这事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