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京华 十一 乞郡避谤

元祐三年(1088)五月间,进御史中丞胡宗愈为尚书右丞。宗愈是一个不主党派的人物,洛蜀交争时期,他曾撰进《君子无党论》一篇,大意说:“君子指小人为奸,则小人指君子为党。陛下能择中立之士而用之,则党祸熄矣。”他这建议,太后印象很深,所以这次吕公著病辞,她就起用戆直无党的吕大防,公正无私的范纯仁为相,并以胡宗愈为尚书右丞,参与执政。从这一次改组政府的人选,看出太后对于党争的厌恶,已经非常明显。

谏议大夫王觌正是一个专搞朋党的言官,对于胡宗愈的议论甚是不满,于是他就疏论宗愈不可执政,言:“胡宗愈自为御史中丞,论事建言,多出私意,与苏轼、孔文仲各以亲旧,相为比朋。”甚且指元老文彦博是他们的后台,这正是太后最憎恶的党同伐异,立刻由宫中内批出来:“王觌论议不当,落职,与外任差遣。”

后二日,范纯仁、吕公著、文彦博三人辩于太后帘前。公著说:“王觌若只为论列宗愈,便行责降,不协众情。”纯仁说:“朝臣本无党,但善恶邪正各以类分而已。彦博、公著都是累朝旧臣,决不会共同罔上的。”他又极言庆历党祸的经过,并录欧阳修所作《朋党论》进上。然而太后之怒,终不可解,宣仁太后认为谏官必须超然,如谏官与执政勾结,参与党争,后果不堪设想,她坚持出王觌知润州。

自从太皇太后和皇帝便殿召见之后,苏轼认定朝廷既以国士待我,此身已非己有,一念只在如何报答知遇,心中不再有丝毫安危祸福的顾忌,下定决心,要把内外臣工联合起来蒙骗朝廷的几件弊案,揭发出来。元祐三年(1088)九月五日乘迩英进读时,上《述灾沴论赏罚及修河事缴进欧阳修议状札子》。他说:“近四年来,水旱天灾迭见,阴阳失和,由于朝廷赏罚不明,举措不当之咎。”如:

一、去年,熙河诸将生擒鬼章,这是一件奇功,加官赐金,理所当然;但是泾原诸将,闭门自守,使贼寇大掠而去,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也一样加官赐金,赏罚不公,至于如此。二、广东妖贼岑探造反,兵围新州,差将官童政往救,他却贼杀平民数千,朝廷派江西提刑傅燮往查,燮畏避权势,归罪于新州官吏。但是又言新州官吏却有守城之功,乞以功过相抵,愚弄上下,有同儿戏。三、蔡州捕盗,吏卒杀平民一家五六口,皆是无辜的妇人,却屠割尸体,冒充男子首级请赏,守倅不按,监司不问。等到臣僚上言,行下本路彻查,却说杀时男女不可辨认。苏轼论曰:“白日杀人,不辨男女,岂有此理!”似此纪纲颓弛,偷惰成风,则天下之乱,可坐而待。

关于河事,他说,黄河故道淤塞,水决向西北行者为时已久,岂能以人力筑堤堵塞?现在一个都水使者王孝先,偏要兴工堵塞北京南开孙村河,妄求河复故道。内自工部侍郎、都水属官,外至安抚转运使及外监丞,大家知道黄河故道高仰,势如登屋,水性向下,堤工必然无功,而且祸患不测。如能赶快停工,损失还小,假使再听任他搞下去,后患不堪设想。朝廷又“何苦徇一夫之私计,逆万人之公论,以兴必不可行之役”。苏轼所指“一夫私计”这四个字,里面包括许多文章。

这次回河东流的主意,表面上是知枢密院的安焘所奏请,幕后却是元老文彦博和宰相吕大防所同意支持的。苏辙已先往谒左相公吕公著建言:

“河决而北,先帝不能回,而诸公回之,是自谓过先帝也。元丰河决,导之北流,何不一仍其旧,修其未备即可。”

公著说:“我们来想办法。”但是后来就无下文。

苏轼性不忍事,就直截了当上了这样的札子,而且语气还那么锋利。兄弟二人,一样以知识良心报国,而临事的态度与方法完全不同。虽然结果一样无法挽回大老的决计,但苏辙不招怨,苏轼则因此议,为当局所痛恶。

后来,苏辙在论河事章奏中,还追述此事说:“臣兄轼前在经筵,因论河事,为众人所疾,迹不自安,遂求隐遁。”即指此事。

苏轼在此札中,还连带缴进欧阳修旧作《修河议状》两篇,以加重他的论据。札尾又“贴黄”言:

臣为衰病眼昏,所言机密,又不敢令别人写录,书字不谨,伏望圣慈,特赐宽赦。

苏轼的眼病,始于黄州,此后时发时愈,至今年十二月主馆职试时,目昏更甚,至今未愈。而黄州看田沙湖道中,淋了冷雨,左手肿痛的毛病,现已转成慢性的麻痹不仁,终不脱体。

自程颐罢去,洛党解体后,朔派指使言路,一力攻讦苏轼,太后知道苏轼说话,有时不免疏忽和夸张,但却本于谋国的忠诚,从不听纳间言。朔派愤无所泄,就使出别一战略:要斫大树,先去枝叶;要杀鹰隼,先除羽翼。所以这两年来,凡是苏轼所引荐的人,如黄庭坚、欧阳棐、秦观等,都被台谏弹劾过,几乎无一幸免。如元祐元年八月,苏轼荐举王巩,台谏便论巩本奸邪,离间宗室,因能谄事苏轼,所以获荐。苏轼大为愤怒,十一月上章力辩。他说:“如王巩固是奸邪,则司马光生前擢升他为宗正寺丞时,台谏何不论奏?王巩疏论‘疏远宗室,不当称皇叔皇伯’,意在尊君,何名离间?此议当时原有多人并不赞成,独司马光深然其说,所以行下有司,台谏官也无一人说话。只因现在司马光死了,王巩就变成了奸邪,就被戴上了‘离间宗室’的罪名。至于臣与王巩,自幼相知,从我为学,何名‘谄事’?总而言之,台谏要攻击的本来是我,王巩被我连累而已,‘诬罔之渐,惧者甚众’。”反驳虽然激烈,而王巩依然被攻出京,初除西京通判。元祐二年秋间,自西京改调扬州通判,在任不到一年,又被攻了下来。后因苏辙之荐,除知宿州,便掀起绝大风波,未能莅职。王巩则因与苏氏兄弟交好之故,终元祐之世,始终不得抬头,蹭蹬不堪。

苏轼特立独行,非但议论不肯苟与人同,做事也我行我素,绝不迁就别人,所以,在朝一向孤立,很少有政治上声应气求的朋友。真正和他往来密熟,互相关顾者,只有几个门生而已,如被蔡京以蜀党列入党籍碑的,只有王巩、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毕仲游、李之仪、廖正一、李昭玘等十人。除了王巩的遭遇,已如前述,其余诸人,只因出自苏门,便逃不过被“剿治”的命运,没有一人在宦途上得意过。

如黄庭坚至元祐三年(1088)五月,始得除命为著作郎,便被赵挺之攻击得体无完肤,诋为“操行邪秽,罪恶尤大”,降归原职,一度为起居郎,旋又被攻责降。秦观得一秘书省正字的任命,马上遭贾易的严劾,狼狈出京;毕仲游被列为五鬼之一,为刘安世、孔文仲所攻;晁补之、廖正一、李昭玘竟至不能安于馆职,并出为吏;张耒“苜蓿自甘”,在馆八年,一无进展;李之仪在枢密院沉浮下吏;陈师道不保一个地方学官的职位。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能够跻身言路,也没有一人能获得有为的地位,尽是冠盖京华里,坐冷板凳的广文先生;而且因为沾上了苏门的色彩,稍一活动,便被痛击。虽然这些人对师门的敬爱依旧,而老师心里的遗憾与痛苦,则更甚于自己之遭遇侮辱与损害。

苏轼对于现实政治的丑恶,几已到了绝望的地步。他的老朋友,权知开封府尹的钱勰(穆父),以奏报狱空不实的罪名,被人检举,出知越州(今浙江绍兴)。苏轼表示非常羡慕,而且劝他千万不要回来。作《送钱穆父出守越州》诗曰:

若耶溪水云门寺,贺监荷花空自开。

我恨今犹在泥滓,劝君莫棹酒船回。

钱勰出知越州,右正言刘安世还认为罪重责轻,𫍢𫍢不已,苏轼与他力争,所以后来两次和穆父诗中,一曰:“年来齿颊生荆棘,习气因君又一言。”一曰:“欲息波澜须引去,吾侪岂独坐多言。”政坛上敌对的形势一经造成,即使能效金人三缄其口,对方也不会放松你一步的。

苏轼实在再也不堪在这泥淖里受罪,至十月十七日,他便以左臂不仁、两目昏暗的理由,上章坚乞一郡。

这次,他决心将自己遭遇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个明白,从他还朝以来,怎样与司马光因争役法而结怨台谏;范百禄与韩维争议刑名,韩维又怎样把他牵扯进去,称他们为川党;又将与赵挺之结怨的缘由,坦白陈告,所以如最近草一麻词,用了《诗经》上一句“民亦劳止”的话,便被赵挺之指责比神宗为周厉王,举为诽谤先帝,其心狠毒,甚于李定、舒亶;王觌论胡宗愈,又指他与孙觉为党,说丁骘是他的亲家。他说:“二年之中,四遭口语,发策草麻,皆谓之诽谤。未出省榜,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荐士,例加诬蔑。”动辄得咎,他已断然不见容于侪辈了。

苏轼引用汉宣帝杀盖宽饶,唐太宗杀刘洎为例,说明谗言积毁的可怕,请求太皇太后体谅他的处境,给他一个“不争之地”。

上了这个陈情乞郡札后,即便告了病假,在家静候朝廷发落。

这次病假,拖延竟达一月之久,太皇太后只是三日两头地遣使问疾,赐药赐膳,督促苏轼定个朝参的日

十 金莲烛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