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八 惠州和陶

一身农,长西南城,少浸在诗书、术怀抱的青年,一误入仕途,便跌落在与己情相违的现实中,三十余年,无法拔。三十余年中,尽了人间的不平、官场的丑陋、士夫的寡廉鲜耻、权力斗争场的诈伪变幻,总算熬暮年,应该全身退走错了一生的路,不料再度遭逢生死边缘的祸患,被贬岭。

任何一人,此悲惨境,不免感慨平生。精神生活越丰富,内的冲突越激烈。苏轼今日,既已被忌权力世界,现实政治所不容,涯流落,茫茫无所归着,则此未死的余年,总须有寄托。崇信术,是宋朝知识社普遍的风气,罗浮又是丹鼎派法坛所在。此,神仙世界的各幻,就在他眼前闪烁瑰丽的光芒。

,神仙世界终究是传说范围的幻,海三神仙,总存在烟云缥缈间,丹药吃了送命,则何建立一足抵抗苦难、重归的实际生活,毋宁是苏轼目前更急切的求。是,他回头,找陶潜师。

渊明身师世,与教深有渊源,但他并不相信神仙说,诗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期”,即是此意。他另辟蹊径,另外构思一现实世界的理国,将构非常完整具体写的,就是《桃花源记》诗。

陶渊明认人与万物,同是中的一分子,所够一片平等领悟的本态,享受的谐,使人、我、物三者混一体,遂徜徉,观四的运行,俯览花木的荣落,回归的精神打破间的界限;现象虽因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却并无差异,人与万物同是间的无限生机,人与合一,精神便再有任何冲突。

苏轼己说,南,有《抱朴子》的神仙思陶渊明回归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难中兀立不倒。他《陶读〈山海经〉》诗中,引葛洪陶潜追求理世界的同志,并且认己葛、陶二人合绘一幅“三士图”,虽晚葛洪一步,诗却未必不渊明。

陶渊明并不生就是一离现实的隐士,少壮代,曾经崇拜田畴、荆轲那类人物,是“抚剑行游”的游侠儿,即因志不伸,非常果断立即归。他回归,一半情,一半是人生挫折所产生的反。

渊明晚年,气概不衰,仍是不移、不势屈的倔强老人。苏轼认渊明情,颇有与己近似处。

经历挫折,皈依,渊明诗《归田园居六首》,最表达那份与同乐的精神。兹举其一首例:

少无适俗韵,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复返。

些诗篇,给予苏轼非常强烈的共鸣,因此定决,尽陶诗。

那是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四日,苏轼往游白水山佛迹岩,洗温泉浴,在悬瀑晾。傍晚,浩歌归,不觉了荔枝浦,“晚日葱昽,竹萧”,荔枝树结实累累,有芡实那了。荔园的主人,是年已八十五岁的老叟,苏轼说:“等荔枝熟食,希望你携酒游。”

苏轼回,躺在床休息。听儿子在朗诵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六首》,不禁顿生感触。不说别的,即一首中那两句:“误落尘网中,一三十年。”又:“久在樊笼,复返。”岂非是苏轼今日口所言的言语,所向往的生活?渊明所描画的村居,随处皆是,随,才是今日苏轼唯一安稳的处。因此即从床跃,了决,扬州陶《饮酒》,续《陶归田园居》,“尽其诗乃已”!

决,不比等闲,尽陶渊明一生所的诗歌,一一步韵唱,虽陶诗卷帙不,但不不算是的愿了。

诗人生活言,渊明所写的田园乐,已经那动人,陶潜另一丽的象——混合传闻的实,所构的理社——桃花源,则更令人向往。

桃花源,那是一男耕女织,各尽其力,各取所需,有待完的税课,有政府管束的平等社;男女老幼着的生活,不劳,有争夺的由乐土。子的社,一不容现实世界,彷徨失路的人,实是太的诱惑。

桃花源真实的方何在?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居民,底是从哪、从何的?桃花源的人是否已了神仙?许问题,历的文人,穿凿附,争论不休。

苏轼认世传桃花源,其实。渊明所记,但言桃花源居民的祖先,避秦乱逃了方,渔人所见,是其子孙,并非仙不死的秦人。文中有“杀鸡食”的话,苏轼说:“岂有仙人杀生者?”《桃花源诗叙》说:

……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芳,民居三十余,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枸杞,根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稍通,渐致五味,寿益衰,桃源盖此比欤?使武陵太守至焉,则已化争夺场久矣。尝意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

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 ,主是考证它纪实部分的所生年代,认真实的桃花源,在北方的弘农或洛,不在南方的武陵;真实的桃花源居民的祖先,所避的不是秦始皇,是苻坚的“秦”。苏轼认世间类乎桃花源的方很,不必定是仙人居。陈寅恪非常推重,认“古今论桃花源者,苏氏言,最有通识”。

其实苏轼认桃花源人间有,举南阳青城两实例,及他曾梦见的仇池,皆实有其;且其的居民,着宁静的生活,健康长寿。他所此肯定一点,目的是强调他一定够避世的桃源,乐观的精神安慰己的空虚彷徨。

渊明与子俨等疏说:“刚才拙,与物忤。量己,必贻俗患。”苏轼认渊明句老实话,与他同病。

陶苏是深沐儒教养,人德严正,责任极重的人。陶《荣木篇序》说:“总角闻,白首无。”《咏贫士》诗说:“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像类话,苏集中俯拾皆是。苏轼南迁途中,说:“许国犹在,康术已虚。”反将己的安危置度外,两是“志士不忘在沟壑”的人物。

皈依,目的是在争取精神生活的由;由的精神生活,必须彻底放弃物质望,才不外物所役,就不别人做奴隶。虽渊明一生,从有离饥寒贫乏的日子,但他“忧不忧贫”,活很快乐。苏轼处虽与渊明不同,“仕至从官,长八州”,但他向不重视金钱,手辄尽,所祸患,安费须弟弟接济,己所带一点薄蓄,了惠州,却因提倡做社公益业,几乎全部花进了,写信给南华长老说:“书生薄福,难蓄此物。”所不花了,反觉身轻安——观察一人金钱的态度,最正确反映人的品格。苏轼在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陶贫士七首》中,论陶穷,却曰:“俗子不悼,顾忧斯人饥。堂堂谁有此,千驷良悲。”说己的景况,则曰:“遥怜退朝人,糕酒官。岂知江海,落英亦餐。”真是,世岂有堂堂男子汉向贫穷低头者。

渊明有张破琴,弦坏了,不修配,诗说:“但琴中趣,何劳弦声。”苏轼赞:“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闲手适,寄此无穷音。”

人须此淡泊,才随遇安,进入回归的生活。苏轼《陶归田园一》曰:

环州白水,际海皆苍山。

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

…………

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

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

斗酒与鸡,酣歌饯华颠。

禽鱼岂知,我适物闲。

…………

人够不向物质低头,则贫乏不足困人,祸福皆无缘至,人便从世网中解了。又:

教我同光尘,月固不胜烛。

霜飙散氛祲,廓似朝旭。

人须不肯苟同人,才有独立不屈、完整的人格气象,一点他陶潜有两。

唯有在评论历史人,陶与苏的观念,便不相同了。此因两人训练不同,处相异:陶是纯粹的田园中人;苏不,无论怎,他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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