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实习律师余白 番外 Odyssey1956

唐延一直记得那一夜。

那是 1950 年的年底,他十二岁,吴沁九岁。

他记得外面很冷,天黑得很早,屋檐上传来轻微的哔剥声,也许是开始落雪子了。

吴先生自法院回来,身后还跟着陈佐鸣先生。两个人直接进了他家门,与他父母在书房里谈话。

那时,他和吴沁正在餐桌上做功课。两人同时抬头,眼看着书房的门关起来。隔着门,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回过头,见吴沁正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探寻。

“没有事的。”他对吴沁道。

吴沁点点头,对他一笑,又伏案写字。

早两年,他们总是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他安慰吴沁,吴沁也安慰他。比如考坏了一门考试,弄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或者在外面玩得忘记时间回家,等到想起来,天都已经黑了。每到那种时候,他总是会对吴沁说,没有事的。而吴沁总是点头,哥哥说的对,一定没有事的。

后来年纪渐长,他开始不大好意思带着吴沁玩儿,两人都有了各自的同学圈子,这个习惯却没变。一来一去,一问一答,两个人都不怕了。

但这一夜却不一样。

听母亲解释,他才知道是镇反开始了。父亲的一个旧相识被捕,恐怕要被判刑。而根据这人一贯的做派,一定会咬出其他人来,管它事情是真是假。而且,就算不是这个人,还有别的人。

那时的他,个子就像按不住似地蹿得比母亲还要高,却又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滑稽。

那时的他,已经知道父亲的过去。家里的事,母亲从来不瞒他,拿他当一个大人那样对待,问他的想法,也愿意接受他的意见。

他知道父亲不是恶人,母亲知道,吴先生也知道。但有些事,众口铄金,恐怕永远都不能像那张门生帖一样,只需划一根火柴,便可灰飞烟灭。

他理解父母的决定,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是离开。他们买了船票,先去香港,再去旧金山。走得匆忙,就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

临上船之前,他没能去学校。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天一亮就去敲十七号的门,但娘姨告诉他,吴沁已经上学去了。到了午后,汽车已经等在弄堂口,吴沁却迟迟没有回来。

“我们得走了。”母亲对他说。

他不甘心,跑出弄堂,一路往学校那个方向找过去,总算在街心花园找到她。

冬雨下了一夜又一天,外面又湿又冷,她却还在那里玩。

“早就放学了,你为什么躲在这里?”他埋怨。

吴沁不说话,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这就要走了。”他开口。

吴沁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为什么不回家?”他有些动气了,搞不懂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他马上就要走了,去万里之外,远隔重洋。

汽车喇叭响了两声,是在催他。

“我会回来的。”他向她保证。

她一震,还是像从前那样点头,对他一笑,又似乎不抱任何希望。

唐延无语了,却也知道不是任性的时候,转身跑回去上了车。

汽车发动,沿着那条林荫小路开出去。他坐在后排位子上回头望,看到吴沁走出街心花园,站在上街沿,也正朝他这里看过来。

他看到她在哭,忽然就明白了。许多年以前,另一个哥哥也对她说过,你等我回来,但最后却没有回来。

她就是不想听见他说这句话。

他转身回去坐好,装作望着窗外,避开母亲的目光,无声地落泪。他已经大到不合适再哭了,他知道。

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之后,他们回到旧金山。

或许用“回”这个字并不合适。时隔五年,他已经觉得这里很陌生了。

新的建筑,新的街道,城市变得越来越大,在那个半岛上洋洋洒洒地铺张开来。

小时候的玩伴变得认不得了。他们认为他很奇怪,他也很难理解他们的想法,觉得他们真的就好像生活在一个岛上,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哪怕这个岛很大很大。

那段时间,他一直给吴沁写信,跟着母亲的邮包一起寄出去。

在那些信里,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

比如他进了新学校,刚开始不太习惯,但他的成绩还是很好,就连最难的拉丁文都能考到优秀,这多亏了吴先生一直教他。

比如他们搬了新家,位置比从前偏僻一点,但是房子后面对着海和松林,每天夜里都能听着海浪的声音入眠,再听着海鸟的鸣叫声醒来。他很喜欢这个地方。

但是,那些信寄出去很久,始终没有收到回音。

起初,母亲告诉他,信需要通过香港的朋友转寄,所以路上的时间或许会比从前长一点。

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他还是没有收到上海来的回信。

直到有一天,母亲给他一个纸盒,他打开来一看,才知道最近的几封信根本就没有寄出。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母亲。别的孩子可能常被敷衍欺哄,但自他记事以来,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那天晚上,母亲与他长谈。有些事,他似懂非懂,只记住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有一幅铁幕正在海面上方缓缓地落下,所有人都只能做出选择,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就是这么不巧,他在此岸,吴沁在彼岸。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随后的那几年,他就像其他孩子那样长大,念书,运动,社交。城市变成更大,更繁荣,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出现。

但也有些时候,他与其他的孩子不同。他开始写一段回忆录,有关他们在上海的那五年时间,从一个孩子的视角出发,细细碎碎,什么都有。比如飞涨的物价,加油站门口汽车的长龙,排队买户口米的人群。

他在一所私立中学读书,功课很多,又是第一次写这样的文章,写得很慢。但他不急,反正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在等待的同时,为回忆添上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比如他到上海的第一天,那个认错了他,叫他“哥哥”的女孩。还有那个雪天,女孩脱下棉鞋,送给乞讨孩子的那一幕。

有句俗话,全世界都下雨,只漏了加州。分明就是三面环海的一个半岛,但旧金山却总是很干燥。但记忆里的上海却与此地截然相反,梅雨季会下绵绵一个月的雨,街道积起水来,底楼浴室的墙角只要几天不刷洗,就会长出霉迹,渐渐蔓延成瑰奇的图案。

文章并不太长,不过薄薄一叠稿纸。但等到他全部誊写完毕,已经是 1954 年。

那一年,他大学入学考试得了高分,尤其是写作部分,他给伯克利寄去申请,很快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只等次年中学毕业,便可进入文理学院学习。

听到这个消息,相熟的人家都表示羡慕,觉得父母教养有方,孩子前途无量。而他大概也是百无聊赖,得意忘形,把那一叠书稿寄给了纽约的一家杂志社。于他意料之外,他的中国故事真的发表了,分了五期刊载在那本杂志上。

最初的两期印出来,一片好评。

编辑告诉他,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本书,甚至认为会像三十年代的赛珍珠一样畅销一把。而且,他还这么年轻,也是个卖点。

但等到第三期面世之后,事情开始变了。

在书稿的后半部分,他写了父母与吴先生办的几宗案件。

比如战后的上海,仅美军吉普车撞死撞伤中国人的事件就发生了一千两百多起。

在天津,美军汽车肇事占全市此类案件的七成之多。驻津美军当局甚至规定,轧死一个中国人赔偿法币十万元,而轧死一头驴则需赔偿法币一百万元。

比如一名美军士兵雇车,车夫不懂英语,动作稍慢,士兵竟拔出军刀割掉车夫五根手指。还有车夫因为索取车资,被打美军士兵殴打致残。

比如一个中学生只因穿着一条美军卡其裤,遭到美国宪兵的枪击。

比如一个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被两个美军士兵强|奸,事后却还要经受警方和校方多次讯问,问题诸如——

“你挣了多少美元?”

“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还在外边跑?”

“你是不是延安方面派来的?”

而且,所有这些案件都只能根据 1943 年中美双方签署的《处理在华美军人员刑事案件换文》中的规定,归美国军事法庭裁判,中国司法机关只能在裁判前向其询问进行之程度,以及在裁判之后抄录其判决的原文。

而后,又是 49 年解放军进入上海时军纪的整肃,城市里的新气象。

连载到此处,唐延受到了联邦调查局的传讯。

两名便衣探员到学校来找他,把他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打开录音设备问他:“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你父母是不是共产党员?你们给中国寄去的邮包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你认不认识宝莉华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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