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纵浪大化 一

是让我先回陶渊明所打的那世界,才理解他何不断沉吟生命死亡,何死亡的恐惧与超越构了他诗文的头号主题。陶渊明咏叹死亡是魏晋诗人喟叹生死一场合唱中的压台戏。魏晋前,生命的短促并有构诗人精神的困扰。《诗经》虽偶有“今我不乐,日月其迈”的慨叹,但现世生活的艰辛与喜悦才是先民注目的中;《楚辞》中倒是充满了生死反思,但屈原主是在价值颠倒的代追问己是死是生,充满了政治腐败君王昏庸的愤懑怨怒,并不是人生短暂的焦虑太息。至汉代那些煌煌赋忙建筑的描绘铺陈,驰骛外在象的征服与品尝,灵无暇栖息内在的精神世界,更无暇关注生命的限度。是由生命的短促无常在很程度被儒哲遮蔽了。孔子将体抽象伦理的存在物,“仁”与“”了生命的本质目的,“朝闻,夕死矣” ,“志士仁人,无求生害仁,有杀身仁” ,即使在将死际所言所行合仁:“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床,曾元曾申坐足,童子隅坐执烛。童子曰:‘华睆,夫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瞿曰:‘呼。’曰:‘华睆,夫箦与?’曾子曰:‘,斯季孙赐物,我未易!元易箦!’曾元曰:‘夫子病革矣,不变,幸至旦,请敬易。’曾子曰:‘尔爱我,不彼!君子爱人德,细人爱人姑息。吾何求哉?吾正毙焉。斯已矣!’举扶易,反席未安。” 体的生死丝毫不值关注,“正毙”(死合)倒是不不考虑的。既生命的唯一目的最高价值是了仁,那礼仪的娴熟、典籍的温习、节操的修养就了人生的正功课,生命死亡的深渊被掩盖了。东汉末年,统治者残忍卑劣的行径践踏了他己所宣扬的那套悦耳动听的王,随着汉帝国厦的倒塌崩溃,儒的信仰逐渐动摇,集中体现儒教条的名教日益暴露虚伪苍白的面孔,不佞徒借仁义行不义,窃国盗借君臣节逞不臣奸。人才现,除了体身的生生死死外,被说是生命目的价值所归的仁义原是扭曲生命的桎梏,与仁义相关的那些气节、操守、礼义、德通通是假的。价值世界与实世界的节带了人的觉醒,一旦认识仁并不是生命的目的与归宿,那体身存在的珍惜与依恋就变格外急切深沉:“死生亦矣,岂不痛哉!” 即使是魏晋人所研味嗜的庄子不给人带死亡慰藉。庄子认悦生恶死毫无理,生与死其实是一回,说不定死比生更快乐。《庄子》中处论及齐生死等寿夭:“莫秋毫末,泰山;莫寿殇子,彭祖夭。” 《德充符》主张“死生一条”,《宗师》说:“恶知死生先所在?”应“死生存亡一体”。王羲此毫不客气斥责说:“固知一死生虚诞,齐彭殇妄。”

陶渊明岁月的飘忽不居人生的短促无常,比魏晋任何诗人敏感,节序的变化往往引他生命终结的焦虑: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凋。

清气澄余滓,杳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异,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念中焦。

何称我情,浊酒且陶。

千载非所知,聊咏今朝。

——《己酉岁九月九日》

市朝凄旧人,骤骥感悲泉,

明旦非今日,岁暮余何言!

素颜敛光润,白一已繁;

阔哉秦穆谈,旅力岂未愆!

向夕长风,寒云西山,

厉厉气遂严,纷纷飞鸟;

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

屡阙清酤至,无乐年。

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

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

——《岁暮张常侍》

两首诗一写重九,一写除夕。前首说重阳节实万化相寻至,春夏,夏必寻秋,万物尚且循环不定,何况免不了生老病死的人呢?恰有春、夏、秋、冬相寻,人世免不了喜、怒、哀、乐、贫、富、贵、贱的扰攘,比些扰攘更令人烦忧的是那使人摆不了的“从古皆有”的命运。稍称情的有“浊酒陶”已。相寻千载的既不知不知,且抓住生命的每一今吧。首说在除夕诗人生命有限的感慨就更深了:光转眼又是新的年岁,市朝满眼无复旧的面孔,年那些转日回翻云覆雨的朝臣已古,人生速真白驹隙。己由壮年老年,由黑白,行将就木人一年将尽夜,既感流年速,又叹己将亡,“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若缠”,“抚己深怀”凄悲切。

景物的荣枯更容易触他的生死念,他从“非我”的变化了我的命运:“蕤宾五月中,清朝南飔,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今甚爱,奈何复衰!感物愿及,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逸不淹,猖狂独长悲。”(《胡西曹示顾贼曹》)前人将首诗中生命的喟叹曲解晋朝的悲悼,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评论说:“此诗赋比。盖晋既亡宋,重云蔽日雨纷纷,独公一片赤紫葵向日,甚爱,又老至,不及收获,渐复衰,此公所感物独长悲。”诗中“感物愿及”的“及”明明白白不是指向日葵“不及收获”,是料眼晔晔繁华的紫葵行将凋残衰零,由此了己“盛年难,盛难再” ,并由此引及畅饮念,所才有句“每恨靡所挥”的遗憾,才有空视生命流逝的“猖狂独长悲”。《杂诗十二首》三写同悲戚: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量。

昔三春蕖,今秋莲房。

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

日月复周,我不再阳。

眷眷往昔,忆此断人肠。

人的盛衰同草木的枯荣,人生的老少又不像草木“复周”,因了人生不草木的慨叹。从“三春蕖”与“秋莲房”的比中,不难体诗人己“不再阳”的“往昔”青春的眷恋,从野草“枯悴未遽央”的半死半生状更见诗人目前衰颓容的叹惋,“忆此断人肠”中有少盛难再的忧伤!

他人的离世更容易加深他体存在有限的体认,与死者故居、遗物的照面他己带了死亡的深渊,使他临近了存在的边缘处境:

畴昔京,六载归。

今日始复,恻怆所悲。

阡陌不移旧,邑屋或非。

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

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

常恐化尽,气力不及衰。

拨置且莫念,一觞聊挥。

——《旧居》

离故居仅仅六年的工夫,儿就邑屋非邻老亡,“恻怆所悲”既是悲人是悲己,邻老的现在就是己的未。“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的空间已被间化了,它是诗人在恋恋不舍回溯已经走的生命历程;的间又在做逆针走动,诗人是在从己的未走向己的——由即将临头的“化尽”的恐惧转向业已流逝的生命的眷顾,拨置生死念借助挥觞酣饮。诗人说似乎挺旷达,我读却十分酸楚。另一首《诸人共游周墓柏》所抒写的是同一情怀:“今日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人,安不欢!清歌散新声,绿酒芳颜;未知明日,余襟良已殚。”绿酒芳颜,清吹鸣弹,恣意欢,怀乐,放旷的行却源忧伤的境,有“感彼柏人”的彻悟才有“安不欢”的纵,因乐反添悲戚。黄文焕在《陶诗析义》卷二中说:诗的最两句“结渊。必知殚,世缘安了?未知已殚,不了了,直截爽快” 。,“不了了”的“爽快”中不是分明藏有诗人人生无常难了的哀伤与无奈吗?

甚至良辰、景、赏、乐不仅不使诗人沉醉忘情,反勾他人生短暂的焦虑,赏最变了伤,《拟古九首》七:

日暮无云,春风扇微。

佳人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太息,持此感人。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

岂无一,不久何!

诗中的忧生嗟被宋、元、明、清许者曲解慨世叹,一首叹息岁月不居的悲歌被说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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