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纵浪大化 三

死亡吞噬并带走了人的一切:普盛誉、盖世功勋、满腹才华、倾朝权势……它将随着死亡一化乌有,生命显那般苍白空无。果人生的空无感代价值的崩溃与虚无,那确立某价值基石生命的依托根据就不了;果功名外在生命,那就别指望通立功或求名获生命的超越。了抗拒生命的幻化、空无感,是教企盼羽化登仙长生不老,佛教则肯定形尽神不灭慰,并设定一西方净土的极乐彼岸。

正始期一代文宗的嵇康希求长生,甚至相信神仙肯定存在:“夫神仙虽不目见,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论,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非积所致。至导养理,尽命,获千余岁,数百年,有耳。” 他认做“清虚静泰,少寡”,“旷无忧患,寂无思虑,又守一,养。理日济,同乎顺。蒸灵芝,润醴泉,晞朝阳,绥五弦”,那每人就“与羡门比寿,王乔争年” 。意见了晋朝似乎就变了数人的定见,许人相信通养生长生,《黄庭经》葛洪的《抱朴子》就是定见的理论表述。《黄庭经·外景经》说:“服顺合藏精,九原山何亭亭,中住真人使令,内阳三长生。”葛洪不仅断定“盈乎素竹”的列仙绝非“虚言” ,且肯定通养生超人的生死常期实现长生久视:“泥壤易消者,陶瓦,则与二仪齐其久焉。柞楢速朽者,燔炭,则亿载不败焉。辕豚优畜晚卒,良马陟峻早毙,寒虫适己倍寿,南林处温常茂,接煞气则凋瘁凝霜,值阳则郁蔼条秀。物类一,荣枯异功,岂有秋收常限,冬藏定例哉?人受命,死生期,未若草木寒,延养理,补救方,非徒温暖浅益,久视效,何不?” 服丹养生使有限的人生与相始终,《抱朴子·俗》篇说:“服丹守一,与相毕,精胎息,延寿无极。”且那些“呼吸术既备,服食又该”的“士”,其生命超越了一切空的限制,“八极外在指掌,百代远有若同”,他“掩耳闻千,闭目见将” 。由重生惜生希望久视长生,因此提了肯定神仙的假说,明了炼丹养气修仙的秘方。在那极度珍视体生命的代,些长生不老术迎合了各阶层的理,统治者被统治具有吸引力,难怪一许士人趋若鹜了。

据陈寅恪先生在《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考证,陶渊明所属的南方溪族师世。此说在诗人的《祭从弟敬远文》中找有力的佐证。敬远是一位虔诚的师信徒,“遥遥帝乡”始终怀着奇的憧憬,了进入神仙住所的“帝乡”,他“绝粒委务,考槃山。淙淙悬溜,暧暧荒林,晨采药,夕闲素琴”。文中所记载的敬远委弃世俗务,不食人间烟火,隐逸山林薮,采药泽畔幽岩,属东晋教徒导引卫生采药炼丹一类的修真术。敬远绝粒服药的结果与愿违,希求长生却招致短命,“年甫立”便“长归蒿”。虽渊明与敬远“父则同生,母则从母”,彼此更是生活中的知己精神的知音,二人“斯情实深,斯爱实厚”,但陶渊明抛弃了世所信奉的炼丹服药的长生,斩绝否定了体生命长生的——“既孰不,人理固有终”(《五月旦戴主簿》)。长生久视不必从逻辑导服药炼丹不必,《抱朴子·论仙》篇中“有始者必有卒,有存者必有亡”的命题进行了方辩论:“夫存亡终始,诚是体,其异同参差,或或否,变化万品,奇怪无方,物是非,本钧末乖,未一。夫言始必有终者矣,混齐,非通理矣。谓夏必长,荠麦枯焉;谓冬必凋,竹柏藏焉;谓始必终,无穷焉;谓生必死,龟鹤长存焉。” 陶渊明正是在根本点背弃了世信奉的教,毫不含糊断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挽歌诗三首》一),体生命不在物理空中无限绵延,传说中的神仙纯属子虚乌有,从古今无论贵贱贤愚己托付给死亡:

运生归尽,终古谓。世间有松乔,今定何间?

——《连雨独饮》

万化相寻异,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念中焦。

——《己酉岁九月九日》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饮酒二十首》十五

赋命,生必有死,古圣贤,谁独免?

——《与子俨等疏》

陶渊明的生命意识中显深信“人固有一死”一古老的健全常识,宁有违传的信仰。他从不相信体生命永世长存,因就不通体的长生超越生命,不取从弟敬远考槃山采药荒林的生存选择。

佛教虽承认体不长生,但它断定精神离体长存。与陶渊明有所接触的高僧慧远就是形尽神不灭的提倡者,他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五卷中此说做了十分精巧的论述:“问曰:夫禀气极一生,生尽则消同无。神虽妙物,故是阳化耳。既化生,又化死;既聚始,又散终。因此推,故知形神俱化,原无异统,精粗一气,始终同宅……若令本异,则异气数合,合则同化,亦神处形,犹火在木,其生必存,其毁必灭,形离则神散罔寄,木朽则火寂靡托,理矣……答曰:夫神者何邪?精极灵者。精极则非卦象所图,故圣人妙物言。虽有智,犹不定其体状,穷其幽致,谈者常识生疑,同乱,其诬,亦已深矣。将言,是乃言夫不言。今不言中,复相与依稀。神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动,假数行。感物非物,故物化不灭;假数非数,故数尽不穷。”在同一文中慧远薪与火的关系喻论证形尽神存:“火传薪,犹神传形。火传异薪,犹神传异形。前薪非薪,则知指穷术妙;前形非形,则悟情数感深。惑者见形朽一生,便谓神情俱丧,犹目睹火穷一木,谓终期尽耳。”《莲社高贤传》称义熙年间,“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遂造焉。忽攒眉”。俗传所谓慧远与十八高贤结白莲社,入社者一百二十三人,陶渊明不入社的三人一。此汤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已辨其妄 。不,果陶渊明与慧远真的有所接触,他二人在生死形神问题必话不投机。陶既怀疑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轻率许诺,拒绝佛转世轮回的空头支票:

盛年不重,一日难再晨。

——《杂诗十二首》一

日月复周,我不再阳。

——《杂诗十二首》三

转远,此生岂再值。

——《杂诗十二首》六

翳乘化,终不复形。

——《悲从弟仲德》

古皆有,何人灵长?

——《读山海经十三首》八

“我不再阳”中的“”即死或死亡,“再阳”指已经死的生命的转世再生,“此生岂再值”即体生命断不重复。“岂再值”“不再阳”“难再晨”是说生命绝无轮回不尽理。“灵”与“神”同义,慧远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的话说,“夫神者何邪?精极灵者”。诗句“何人灵长”是反问的口气表明人不形灭神存,古今谁难免一死,形的消逝总伴随着“灵”的消亡,是诗人斩绝的语言肯定形尽神灭。“翳乘化”认定生命不长生,“终不复形”肯定人死不再生。

任何宗教源不朽的渴望,释、二教同是人类医治死亡恐惧的药方。教幻服药养生保证生命长生不老,佛教则从体形尽神存中安慰。陶渊明有任何宗教迷狂,在他,体无法久视长生,灵魂不转世再生;身外功名既难猎取,猎的功名外在生命,难怪诗人吟“人生似幻化,终归空无”的诗句了。陶渊明与《列子》似乎走了一。《列子》“其书略”就是“明群有至虚宗,万品终灭验” 。群有的本质乃是虚无,万品的归宿必“终灭”,人生找不任何超越身的途径,生命的绝望人推向了生命的放纵,“尽一生欢,穷年乐,唯患腹溢不恣口饮,力惫不肆情色,不遑忧名声丑,命危” 。同篇津津有味描绘了两位酒色徒“朝酒,穆色”,朝“方其荒酒,不知世安危,人理悔吝,室内有亡,九族亲疏”,穆“方其耽色,摒亲昵,绝游,逃庭,昼足夜,三月一,意犹未惬”。生命终一死并归空无,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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