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纵浪大化 四

集中又深刻表现陶渊明生命意识的诗歌推他的《形影神》三首组诗,清马墣在《陶诗本义》卷二中说:“渊明一生寓《形影神》三诗内。”面是三诗并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苦言,神辨释。君子,共取其焉。

形赠影

长不,山川无改。

草木常理,霜露荣悴。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兹!

适见在世中,奄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崑华,邈兹绝。

与子相遇,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灭。

身名亦尽,念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不竭?

酒云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钧无力,万理森着;

人三才中,岂不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不相语!

三皇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留不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

纵浪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虑。

现代的陶诗研究者认三首诗是针释慧远《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的,顺便批评了教徒的“长生久视”说 。我的先哲早就注意了人的形神关系,魏晋人的觉醒更引人一问题的关注,形与神及二者的关系已文、玄、佛清谈经常涉及的题材,嵇康《养生论》说:“精神形骸,犹国有君。神躁中,形丧外,犹君昏,国乱。”《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佛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慧远更是系统论述了形神关系,《万佛影铭》中更兼及形、影、神三者:“廓矣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该铭的序文描写法身说:“法身运物,不物物兆其端,不图终其。理玄万物表,数绝无形无名者。若乃语其筌寄,则无不在。是故或晦先迹崇基,或显生途定体,或独莫寻境,或相待既有场。独类乎形,相待类乎影。推夫冥寄有待邪?无待邪?我观,则有间无间矣。求法身,原无二统。形影分,孰际哉!” 据汤彤先生考证,知立台画像义熙八年(公元412年),刻铭义熙九年 。此精神生活中一盛,一文人雅士此有歌吟赞颂。陶渊明该诗“形”“影”“神”名篇,论者因此诗是专慧远《万佛影铭》《形尽神不灭论》。其实,诗人在诗序中代明明白白,写首组诗是有感“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惑写的。“惜生”是指分重一己的生命,慧远不但不“惜生”反主张弃生,因怯生死苦轮转痛,他曾致书王谧劝其不欣羡高寿久生 ,在《致刘遗民等书》中劝弟子弃绝世俗的感生活“生计”。《形影神》序文既明言此诗专祛“惜生”惑,硬它说是冲着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的,与诗人的本意诗歌的主旨不相符。再者,它言范缜《神灭论》的先声,并不增加三首诗的声价;它与慧远辩难的韵文,反糟蹋了它艺术品的价值,更容易使人忽视诗中表现的诗人生命体验的深度。

传统士人一直将“闻”存在的目的,待魏晋期儒价值厦崩塌,原所闻“”便了已陈刍狗,转眼变士子轻视乃至嘲讽的象,认识从前汲汲求的名节操守难免虚伪,有属己生命的生生死死、属己人生的坎坎坷坷才最真实。是,生命的珍惜、人生的喟叹一文最激动人的主题,“贵贱贤愚莫不营营惜生”因煽炽一广泛的社思潮。“惜生”贵生是人面生命短促的情感反应。“惜生”的方式有,但最终目的有一:害怕失唯一属己的生命。此,有人炼丹服药求体长生不老,有人拼命行善求名求百世流芳,有人则干脆秉烛夜游及行乐。

一首《形赠影》反映的就是及行乐的人生态度。永恒不,山川无改旧容,草木枯荣相继,人虽称是间的灵长,但他不仅比不山川永恒长在,甚至不像草木那枯复荣。“适见在世中,奄靡归期”是每一人的宿命。既找不羽化仙术,的结局是“必死不复疑”,那,不体长生就穷尽今生:“愿君取吾言,酒莫苟辞。”最两句是放纵感的代名词,“言百年忽,行与草木同腐,此形必不恃,及行乐” 。生命意识生活态度在东汉末年十分兴,《古诗十九首》十三:“驱车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千载永不寤。浩浩阳移,年命朝露。人生忽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度。服食求神仙,药所误。不饮酒,被服纨与素。”又《古诗十九首》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乐及,何待兹?愚者爱惜费,但世嗤。仙人王子乔,难与等期。”《列子》则是生命意识集中的理论表现。它认“生者,理必终者”,“恒其生”是昧理惑数的愚蠢行。它同批评了“惜生”“求生”:“死与生,一往一反。故死是者,安知不生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求生非惑乎?” 因生命唯一做的就是肆口目所需,恣意所虑。表面,狂饮烂醉纵无度是在践生命,是“惜生”“求生”的反面,,它骨子是惜生不、长生不的绝望表现:不永远抓住生命便趁机挥霍生命。

二首《影答形》中的“影”选择了另一存在方式。“影”“形”一死亡恐惧所折磨,“此同既难常,黯尔俱灭”,它从底希望游崑华仙不老,“诚愿游崑华,邈兹绝”。卫生养形既不,存生不死更是无望:“存生不言,卫生每苦拙。”“存生”句《庄子·达生》:“世人养形足存生,养形果不足存生,则世奚足哉。”不让形长存就应该让名不朽,不使人的一生“身名亦尽”。求名就须立善,“立善有遗爱,胡不竭?酒云消忧,方此讵不劣!”人生态度在魏晋有代表,早在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十一就唱:“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不速老?盛衰各有,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宝。”求名者嘲笑酒徒纵饮的生存选择低劣,一般人认立善求名的存在方式比唯酒是务的存在方式更积极取。实,求名与饮酒是一铜板的两面,“不已托身名,与托游仙饮酒者同意” 。

《神释》中诗人借“神”口抒写其生命感怀。“形”惧“奄靡归期”“举目情凄洏”,“影”惧“身名亦尽”“念五情热”。在极陈“形影苦言”,“神”“”的生命意识释“形”“影”“苦”:“三皇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留不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死亡是每人生就担的宿命,三皇五帝该是遗惠千秋的圣贤吧,他今又在何方呢?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不永留世间,不管何“营营惜生”,人人走向死亡的深渊。“日醉或忘,将非促龄具”辨“形”的“愿君取吾言,酒莫苟辞”,沉湎醉乡非但不超生死,反使生更短促,使死更提前。“立善常所欣,谁汝誉”辨“影”的“立善有遗爱,胡不竭”,立善是人钦仰举,但立善邀誉则不取。“形”累养饮,“影”役名立善,其弊全在“营营惜生”,“营营惜生”的症结又在害怕失我——我的身体、生命、精神、名誉、财富。

饮酒与求名是“形”“影”面临死亡的生存选择,陶渊明将两者的生存方式视“苦”,表明他拒绝了两生存方式。是,早就有陶诗篇篇有酒的夸张说法,现存陶集中涉及饮酒的诗篇占了一半。他的《饮酒二十首》三慨叹说:“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绝笔《挽歌诗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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