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纵浪大化 六

“《归兮辞》写生归田园,《祭文》写死归黄土陌,机杼仿佛;‘永归本宅’与‘田园将芜胡不归’,均先预拟屈耳。” 无论是生归田园是死归黄土,所表达的主旨是“复返”“纵浪化中”。《祭文》诗人逝世前的绝笔,标志着他生命的终结与创的终结,承受生命终结的方式态度则是他生命意识最真实集中的体现。

前所述,承受生命终结的方式不外乎:或者设定一彼岸世界——西方净土——死灵魂的栖居所,或者炼丹服药让体久视长生,或者立善扬名建功立业让己流芳百世。信佛、求仙、求名三者谓殊途同归:希望永久占有我。果人不朽旨归,那,信佛越虔诚,求仙越热衷,求名越卖力,越表明他精神境界的狭隘,越说明他有超越我,越证明他中有——仍沾滞人的生死失,佞佛、求仙、求名者其实有超生死。

陶渊明人生短促有超乎常人的敏感,人生短促的感受越深,其超越人生有限的渴望就越切,不,诗人与面那些佞佛、求仙、求名者不同,他并不追求人不朽超越人生的有限。他否定了“形尽神不灭”的说教,明白“帝乡不期”的实,同又放弃了立善求名的选择,因拒绝在国、“帝乡”中求永恒,更不在乎死留芳百世,《祭文》中再次郑重宣称己“匪贵前誉,孰重歌”,并明确使己与求名者划清界限:“惟此百年,夫人爱,惧彼无,愒日惜。存世珍,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那些“愒日惜”士的人生紧迫匆忙,企图其功名、富贵、盛誉使己生前世人所珍视敬仰,死人所追忆传诵,生死始终是他的挂碍。相反,陶渊明丝毫不生前世人所欣羡荣,不死人所思慕意,轻视世人所珍视的“前誉”“歌”,他并不害怕失己“不再值”的生命,真正达了怀的无境界。有生命的无才有死亡的无畏:“识运知命,畴罔眷,余今斯化,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终,奚所复恋!”(《祭文》)辞情俱达的文字在文史谓绝无仅有。诗人生十分眷恋珍惜,死却又那豁达坦。己既禀生命化——“茫茫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人”(《祭文》),那重新回归所的化——“从老终”“今斯化”,又哪值凄凄怨怨哭哭啼啼?又有什抛舍不割断不了的呢?明张烈在《笺注陶渊明集》卷六中评论:“今人畏死恋生,一临患难,虽义捐躯,必希苟免,且有纩息将绝,眷眷妻孥田舍,若弗割者。嗟乎,何其愚哉?渊明非止世情,直认取故我,‘奚所复恋’‘无恨’,此语非渊明不。” 诗人认由少至老再由老至死是一的变化程,不必它神秘,不必此惊恐不安,在他的许诗歌中常死亡称“化”:“常恐化尽,气力不及衰”(《旧居》),“翳乘化,终不复形”(《悲从弟仲德》),“形骸久已化,在复何言”(《连雨独饮》),有《祭文》中的“余今斯化”等等。所谓“化”就是运或宇宙变化,生死是运的结果,所承受死亡的态度应是“正宜委运”“应尽便须尽”。一人走完了“从老终”的生命历程,死不应该再有什遗恨,此恋生畏死就是未泯,俗情仍在。《祭文》中的“余今斯化,无恨”“从老终,奚所复恋”,是诗人在纩息际将早年所肯定的“纵浪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生命意识,变一己迎接死神的方式。他何止是泛泛了昼夜,生死已经完全无挂无碍不沾不滞了!

人常陶渊明承受生命终结的态度许“旷达”,,“旷达”岂足尽陶渊明!诗人的人生所达的不同“朝闻,夕死矣”的德境界,不同“赢生前身名”的功境界,更不同厌生乐死的宗教境界。“愒日惜”立功求名的功境界,体束缚在一己“我”的圈子中,不摆己“”;西方净土皈依的宗教境界,果信徒所寻求的仍是一己灵魂的归宿,本质仍是拘束“我”;了德境界虽摆了“我”,但“我”是与德融一体,体现世德社价值居。陶渊明的“纵浪化中”“托体同山阿”,则是将一己生命融入宇宙生命中,体的一切限制束缚全解除,精神与同其运动变化,襟与宇宙同其浩渺无穷,是与相参的境界。臻一境界的人生才略无欠缺,体生命的“从老终”才“奚所复恋”;精神才觉充实圆满,即使死“无恨”。

“纵浪化中”“复返”就其一般意义言是青青翠竹、郁郁黄花、隐隐飞桥、漠漠水田等现象的审陶醉,就其终极意义言则是实现与合一境。论者从社伦理的视角评价陶渊明“纵浪化”、回归的意义,阐其中消极反抗现实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等德内涵,是诗人的“返”超越了社伦理的层面具有存在论的意义。返回同流,便在感中又超越了感,与同节律便与同枯荣,“纵浪化”中便随化永在。

“纵浪化中”是陶渊明超越我的手段,同是他的一超越了我的境界。在超越了我的人合一境,体便彻底解了生死累。生死由,寿夭不二,是儒者的“无入不”,是的“死生无变己”。“日月不肯迟,四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素标插人头,前涂渐就窄。逆旅舍,我客;何,南山有旧宅”(《杂诗十二首》七)——谈死语气是那平静;“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何所,托体同山阿”——死神态是那从容在;“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祭文》)——面临死境那恬淡安详。面死亡一摆不了的宿命,处令人不胜其哀的生命最一息,诗人的灵深处仍像“清风徐,水波不兴”的湖面,既空明湛又平宁静远。

陶渊明承受生命终结的方式态度明显受庄子的影响,但与庄子生死的放达又有明显的差异。庄子是主张超生死的,认人应该“不知悦生,不知恶死” ,够做“死生亦矣,不与变;虽覆坠,亦将不与遗”的人才算“真人”“神人” 。他将人的生死是“气”聚散的结果:“气变有形,形变有生,今又变死,是相与春秋冬夏四行。” 人生的变化,其死又复归,死即“偃寝巨室”,“棺椁,日月连璧,星辰珠玑,万物赍送” 。因此,或生或死必须接受的安排,就像儿女父母必须“唯命是从”一:“夫块载我形,劳我生,佚我老,息我死。故善吾生者,乃所善吾死。” 了否定人悦生恶死的,庄子断言死比生前更快乐:“予恶乎知悦生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非弱丧不知归者邪?丽姬,艾封人子,晋国始,涕泣沾襟;及其至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悔其泣。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蕲生乎?” 由此他又进抹杀生与死的区别,“死生一条,不一贯” ,宣称与“知死生存亡一体者” 友,“与外死生无终始友” 。既死与生是一回,甚至死比生更快乐,那有什必悦生恶死呢?庄子了否定人的悦生恶死使他导向齐一生死乃至恶生悦死,并由否定生与死的差别,推向否定生的意义价值的荒谬极端,由生与死的放达乐观滑向了生的拒绝悲观:“生附赘悬疣,死决溃痈。” 最他生一恶的累赘沉重的负担,死解生重负的乐。,庄子生死的放旷达观就是表面虚假的,他不死所惧却被生所苦——仍是生死所累。陶渊明庄子一认生命禀又将归,但他真正将一己生命融入了化中,热爱生又不恐惧死,生死廓无碍,是生是死一任,无一累则无不洒。

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被认是超越了生死的智者,他“无畏豁达的态度迎接死亡”。雅典局让他饮鸩至死的前,他“像前那谈笑若,神态安详”,他的朋友敌人一致公认他是“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人”,被历代的西方人推智勇的典范。他什平静安详面死亡呢?苏格拉底在死前他的生友人了中的原因:“正因我希望与智慧善良的神伴,与那些已经世但比活在世的人更智慧更善良的人伍,所我并不死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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