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真与守拙 一

几次“宛辔憩通衢”(《始镇军参军经曲阿》)的仕宦生涯使他明白,不失生命的真,就弃人世的荣华,就超人际的利害,“先有绝俗特操,乃有真境” 。一人越苟容媚世,越干禄求荣,越追名逐利,他离己生命的真就越远;在世俗中越是闹“春风意”,他就越失“此生”(《饮酒二十首》九)。有“试酌百情远”,就不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不“远我遗世情”,便不“聊复此生”(《饮酒二十首》九)。陶集中写遗世绝俗的诗句比比皆是: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冥。诗书敦宿,林园无世情。

——《辛丑岁七月赴假江陵夜行涂口》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归园田居五首》一

野外罕人,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

——《归园田居五首》二

结庐在人境,无车马喧,问君何尔?远偏。

——《饮酒二十首》五

吾生梦幻间,何绁尘羁?

——《饮酒二十首》八

面诸诗中所谓“远”“百情远”“远我遗世情”“无尘杂”“绝尘”等等,是指摒除蝇头微利的贪求,放弃蜗角虚名的追逐,斩绝俗念的羁绁,解般般尘的束缚,在精神实现世俗的超越。

栖尘表、解世一直是魏晋名士的人生理,他甚至神的超无累最高的人生境界,因,企希隐逸风行几世纪的尚。人缨世务鄙俗,宅玄远清高,隐胜显,处优,已经被魏晋名士视理所的人生选择,且是他人高优劣的评价标准。《世说新语·排调》篇载:“谢公 始有东山志,严令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问谢:‘此药又名草,何一物有二称?’谢未即答。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远志,则草。’谢甚有愧色。” 阮籍的理是“愿登太华山,与松子游”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 。嵇康的人生理与阮籍相同:“岩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绥。” 太康代的代表潘岳、陆机说:“长啸归东山,拥耒耨苗” ,“弹云冕辞世,披霄褐延伫” 。与陶渊明同且并称的谢灵运在诗赋中屡屡抒嘉遁幽栖志:“庐园栖岩,卑位代躬耕。顾己虽许,迹犹未并”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矧乃归山川,迹双寂寞” 。,些名士在现实生活中远不像在诗文中那超。阮籍免不了写劝进表,嵇康一直陷在政治的泥沼中。陆机、潘岳、谢灵运就更不说了,陆机因其“游权门”“进趣获讥” ,潘岳的人“轻躁,趋世利”,《晋书》本传称他“与石崇等谄贾谧,每候其,与崇辄望尘拜”。谢灵运的与迹其实不寂寞——争权、名、贪禄在在不让人,“谓才宜参权,既不见知,常怀愤愤” 。朱熹此曾尖锐近乎尖刻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官职,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不,此所高晋、宋人物。”

不必因任何外在的社原因或人目的——既不了避世避不了抗世矫俗,既不了危图安不了待蓄志,一逍遥优游纵调畅的行,隐逸的本身就令魏晋名士神往不已。不仅耽禄求荣的潘岳《闲居赋》,连豪奢逸的石崇写《思归引》,称己“困人间烦黩,常思归永叹”,企希“则游目弋钓,入则有琴书娱”的风雅生涯 。

是,陶渊明并有在语默处间强分高,因不“处远志”“草”,他认人生在世“或击壤欢,或济苍生”(《感士不遇赋》),潜跃仕隐的人生选择无不,视哪存在方式更适合己的本便选择哪存在方式尽己的本分,己觉“称情”或“称”就是了。苏轼陶渊明“仕则仕,不求嫌;隐则隐,不高”的做法称叹不已 。诗人从二十九岁“州祭酒”四十一岁“解印绶”彭泽县令职 ,曾三番五次涉足仕途,但每次仕觉拘囚,身在仕途通衢念山泽园田,最才认识己本“无适俗韵”,“”的“质”不偶合宦情,“刚”且“拙”的不讨世俗。置身官场,人“与物忤”,己“深愧平生”(参见《归兮辞》《与子俨等疏》),在滔滔利禄滚滚红尘中必定失我,截断世俗“百情”远离官场争夺才保生命的真。,陶渊明的挂冠归田便是基我本的深刻体认做的生存选择。与名士隐逸的那些诗意幻、隐士生涯的那轻飘飘的赞不同,“商歌非吾,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爵萦”(《辛丑岁七月赴假江陵夜行涂口》),“归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形役,奚惆怅独悲。悟已往不谏,知者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昨非”(《归兮辞》)。陶渊明“投冠旋旧墟”,高吟“归”,是经仕途次颠簸灵中次冲突的庄重决断。他既不因隐逸矜其清高,更不炫什归隐生活的风雅,赋《归兮辞》前的诗文抒写的是仕与隐在精神引的矛盾、动荡、犹豫及最终抉择,归田的诗文所展现的是躬耕生活的喜悦、贫困与艰辛。

在那人人“尚清高”却又“官职”的世,陶渊明其所“真不”,真的搬高门深院的县衙回“草屋八九间”的故宅,是由他深刻体认,不失利禄就失“此生”,解印绶遗世情使他体验了“此生”失复的喜悦,体验了鸟离樊笼的那由。他归田的动机与许企盼隐逸的名士不一,因舆论一致认隐逸超俗,名士才赞隐逸附庸风雅,就像他清谈的举止潇洒飘逸,便凑热闹清谈一,企希隐逸与热衷清谈在不少名士那儿是了趋世媚俗。朱熹所说的晋、宋人物,“边一面清谈”是邀名,“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是贪利。名士既门垂五柳又身接五侯,既沽清高名又享“权货”利。他在世俗社左右逢源,骨子则是一群流浪在世俗中乞讨名利的乞丐,是一群失了真因失了我的空壳。陶渊明释褐初便久堕尘网,刚进衙门便入“樊笼”,“投耒仕”便深觉“志意耻”,才决“遂尽介分,终死归田”(《饮酒二十首》十九)。市朝的贪竞浮华桎梏着诗人的本,离“无世情”的林园,置身苟且险诈的仕途,就像鸟儿离树林投进罗网。他称“投耒仕”的原因是“冻馁缠己”(《饮酒二十首》十九),仕带的痛苦更甚饥冻切肤。说明他“终返班生庐”并非硁硁沽清高名,的是返回适合己生命真的“旧居”,同说明陶渊明的确做了“涅岂吾缁”(《祭文》),官场的污浊并未使他易其“素志”,否则,他就在官场鱼水不归隐园田远离尘嚣。

人常常陶渊明终隐柴桑说是忠臣守节,沈约在《宋书·隐逸传》中将他的挂冠归田解释“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 ,数陶渊明研究者在他的诗文中见“思扶晋衰,思抗晋禅”的忠义热肠 ,甚至在情思摇荡的《闲情赋》中居见了“忠臣恋主”意 。直清代方东树尤其是近代梁启超才他弃官的动机了较通达的解释:“渊明不仕,其本量高致,原非禅代故。其诗文或书年号,或书甲子,本无定例隐义。” 他的归隐“其本量,亦不必定不仕异代节” 。梁启超在论及陶渊明归隐的动因说:“其实渊明是不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专刘裕吗?渊明辞官那年,正是刘裕拨乱反正的二年,何见他不陶侃功遂辞归,便料定他二十年篡位呢?本集《感士不遇赋》的序文说:‘真风告逝,伪斯兴,闾阎懈廉退节,市朝驱易进。’士夫浮华奔竞,廉耻扫,是渊明最痛的。他纵有力量移风易俗,码不肯同流合污,己人格丧掉。是渊明弃官最主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处。若说所争在什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他了。” ,晋朝的灭亡曾引他短暂的感伤。晋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六月,刘裕废恭帝零陵王,二年毒酒鸩杀未遂,继又遣兵逾垣掩杀。陶渊明听噩耗“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述酒》)。不,他不仅不愿一王朝的灭亡殉葬,在同一诗中反一超的态度高唱“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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