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真与守拙 四

不少论者往往将魏晋士人描写潇洒尘宅世外的神仙,因掩盖了日士风滑巧浮伪的一面,早在陶渊明“伪斯兴”叹前,西晋的潘尼在《安身论》中就已痛斥:“弃本末徒,知进忘退士,莫不饰才锐智,抽锋擢颖,倾侧乎势利,驰骋乎涂务。朝有弹冠朋,野有结绶友,党与炽前,荣名扇其。握权则赴者鳞集,失宠则散者瓦解,求利则托颈欢,争路则构刻骨隙。是浮伪波腾,曲辨云沸。” 士人一方面了利禄圆滑机巧,另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巧宦”恶名。连“拜路尘”的潘岳“拙者”诩,言不惭说什“言拙信有征”,且声称“身齐逸民,名缀士”,“优游养拙” 。但是,些名士所谓“养拙”不是身的“优游”加口腹的享乐,“陆摘紫房,水挂赪鲤。或宴林,或禊汜” ,相反,陶渊明的“守拙”则坚持终身的辛苦耕,忍受“弊襟不掩肘”的贫贱生涯,“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是“守拙”不不付的生活代价(《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孔子所说的“耕,馁在其中矣”虽务农的蔑视与偏见,但在中国古代倒是一句实话,躬耕“守拙”就与贫穷做伴,不甘贫穷就不“守拙”,真正的“拙者”不有“陆摘紫房,水挂赪鲤”奢华的享乐,陶渊明老常叹“躬耕仍不救穷” :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满腹,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布,粗絺应阳。

正尔不,哀哉亦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

理奈何,且陶一觞。

——《杂诗十二首》八

“代耕”一词《孟子·万章章句》篇:“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代其耕。” 陶渊明辞官归隐一直辛勤“业田桑”,虽“躬亲未曾替”,是连饱肚的“粳粮”与御冬的粗布“不”,其饥寒穷困状的确“哀哉亦伤”!落“寒馁常糟糠”惨况的原因是他否定“代耕”选择“躬耕”,拒绝机巧谨守“拙生”。

既穷与“拙”是相伴相随的孪生兄弟,那“守拙”就守穷。陶渊明在《有》序文中说:“旧谷既,新谷未登,颇老农,值年灾,日月尚悠,患未已,登岁功,既不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永怀,今我不述,生何闻哉!”面的诗歌就是诗人在“饥乏”中所“述”志:

弱年逢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亚九饭,暑厌寒衣。

岁月将暮,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深念蒙袂非。

嗟何足吝,徒空遗。

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

馁已矣夫,在昔余师。

王瑶逯钦立先生将此诗《乞食》诗系宋元嘉三年(公元426年) ,陶渊明已是六十二岁的老翁。萧统《陶渊明传》载:陶渊明“躬耕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济往候,偃卧瘠馁有日矣” 二十,中华书局1958年版。">。檀任江州刺史的间在宋元嘉三年五月,由此知诗人晚年是在贫病加中熬的。连果腹的“菽麦”了他“所羡”的希罕物,更不敢指望潘岳所夸耀的“紫房”“赪鲤”那的“甘肥”了。饿“饥驱我,不知竟何;行行至斯,扣门拙言辞”(《乞食》)的步,他似乎怀疑不吃“嗟食”是否有点分。诗的结尾突笔锋一转:“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完全否定了己方才“深念蒙袂非”说,强调越是在饥寒贫病中越应坚持气节,越应有骨气。首诗了突己毕生信守的“固穷”节,诗人使扬先抑的手法,先从反面“嗟何足吝,徒空遗”说,再“斯滥岂攸志”一语遏断,使诗中的情感波澜迭。吴瞻泰此诗的评注深诗:“‘常善粥者’二句,提笔翻案,谓不食嗟似亦太。‘斯滥’二句,又归正意,谓固穷志不容假借,则昔人不食嗟,真余师。一一阖,抑扬顿挫,闻愁叹声。” 陶渊明在其他诗中次抒写“固穷”的气节:“高操非所攀,谬固穷节”(《癸卯岁十二月中与从弟敬远》);“不赖固穷节,百世谁传”(《饮酒二十首》二);“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二十首》十六);“谁谓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咏贫士七首》七)。“固穷”是儒所推崇的德节操:“君子固穷,人穷斯滥矣。” 孔子句名言间接了“守拙”“养真”何必须坚守“固穷”节的原因。一人果有“固穷”的操守,一遇贫穷就无所不:因受不了“寒馁”苦栖栖遑遑,因苟求富贵钻营媚世,一投机钻营就必定弃拙取巧,所诗人在《感士不遇赋》中说:“宁固穷济意,不委曲累己;既轩冕非荣,岂袍耻。”所谓“济意”就是听从己“本运”,“委曲累己”就是形役致违背己的本。

由此见,陶渊明宁固穷鄙富贵,弃轩冕归园田,是由求富贵就将“委曲累己”,守“固穷”则“守拙”“养真”。清温汝在《陶诗汇评》卷三中说:“渊明一生,力全在‘固穷’二字。固则君子,滥则人。” 陶渊明一生的价值与意义归结“固穷”二字,使人误他有某虐的变态理,像他是了“固穷”“固穷”似的。其实,他并不认富贵本身有什不——“岂忘袭轻裘”,是在的社条件取富贵舍生命的真代价,所他才斩绝说“苟非所钦”(《咏贫士七首》三)。“固穷济意”或“固穷夙所归”陶渊明言既是一人格修养,是一了守护生命“真”人“拙”做的存在论抉择,他生命的终极取向是存在的本真,《饮酒二十首》十五说: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惜。

此诗的前四句写躬耕守拙带的贫居景象:因有仆役修剪枝叶,四周布满了丛生的灌木狂长的杂草,贫宅一片破败荒凉;因解印绶弃官归隐,白屋门前有群的鸟儿飞飞,再见不趋炎附势的车马往往。“宇宙”四句转放笔抒写其“人生几何”的生命意识:宇宙是那浩渺无穷,人生却此急促短暂,更何况匆匆岁月的“催逼”,己鬓边额早已白皤。就逗了全诗的本旨:若不将富贵贫贱“委”度外,见此贫寒惨象岂不忧伤惶惑,岂不又显达利禄追逐奔竞,己的“”质岂不因此又遭“矫厉”,己的“素抱”岂不易鄙怀,己的“真”岂不变俗念?见,他“委穷达”或守“固穷”的是不坏其“素抱”,不改其“拙生”,不失其真。

所谓“固穷”就是固守其穷,在贫贱穷困中不移其志,不坠其节,不动其,不失其正。所谓“委穷达”是指不论处境是穷困是显达,是贫贱是富贵,不改己的操守,固守己的本。“委穷达”常被人误解“安委顺”,但“安委顺”包含混世或游世的负面意义,“委穷达”陶渊明言具有积极肯定的价值:正是“委穷达”使他完独立不迁的人格,实现世俗的否定超越,保持他己生命的真,因,“委穷达”由顺世转超世,“固穷”由一德伦理的范畴转一存在方式人生境界。果说“固穷”侧重气节操守的执着,那“委穷达”则偏重现实处境的超。

有的者陶渊明的“委穷达”视他不不接受的解:“一生社位低历经生活困苦的陶渊明,的确无法同提倡‘养生’的嵇康极言仙的葛洪相比,两者他说不是现实行的解。那剩的有什呢?说很简单,那就是陶渊明所说的‘若不委穷达,素抱深惜’(《饮酒二十首》)。‘委穷达’就是解,此外再无其他。” 段文字陶渊明“委穷达”质与原因的解释是不令人接受的。首先,陶渊明“社位低历经生活困苦”并不是他“委穷达”的原因,毋宁是他决意“委穷达”的结果。他本朝元勋在政坛仍有比较深的社关系,几次入桓玄、刘裕些左右政局的人幕府就是证明。正是由他的位有的选择余,他才长期有是富是贫的矛盾斗争,诗人是经长久“贫富常战”才选择了贫穷的(《咏贫士七首》五)。假陶渊明不惜扭曲己的本拍马投机,他不愁有挤进流社的机,甚至赖在彭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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