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真与守拙 第六章 对人际的超越与关怀

——再论陶渊明归隐

陶渊明其真正弃轩冕不耽世荣“高晋、宋人物” ,并赢“古今隐逸诗人宗”的誉 ,同他归隐仍“结庐在人境”,执着人际的是非,挂怀人间的冷暖,所他又高那般岩居处冷漠弃世的僻隐流。他归隐田园固是人际利害的超越,又何尝不是人间的至爱与关怀?

在魏晋诗人所写的那些企希隐逸的诗文中,隐逸常常被象描绘不食人间烟火,嵇康笔的隐逸生活不是“抗首漱朝露,晞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息兰池” ,便是“乘风高游,远登灵丘,托松乔,携手俱游,朝太华,夕宿神州” ,似乎有才算是“谓绝尘埃” 。阮籍笔的那位“人先生”更近神仙:“万一步,千岁一朝”“中区在,曾不若蝇蚊着帷,故终不,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绯徊无所终极”“先生神宫息,漱吴泉行” 。既不意“极意乎异方奇域”,既游神宫漱吴泉,那隐逸就变了游仙,超俗世就变了弃绝人世。

诗人象中的隐者望不及,敬不信,《晋书·隐逸传》中所载的那些历史中真实的隐者同不近人情。嵇康临刑前曾说“昔惭柳惠,今愧孙登” ,诗中的位孙登“无属,郡北山土窟居,夏则编草裳,冬则被覆” 。同传所载的另一隐者郭文是终身“不娶”,入“吴兴余杭辟山穷谷无人,倚木树,苫覆其居焉,亦无壁障……恒着鹿裘葛巾,不饮酒食,区菽麦,采竹叶木实,贸盐供”,名士温峤面问他说:“先生安独无情乎?” 有一位隐者索袭,“不与世通,或独语独笑,或长叹涕泣,或请问不言” 。隐逸的动因常常是敝屣名利、尘视富贵,些隐居在土窟岩或无人,既不世又不娶妻子的隐士,他轻名淡利的诚实疑。试,果不博世或世的名,他干吗不让己隐居在平民所生活的那些平平常常的墟落,平民所的那正正常常的生活,让己消溶在些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中呢?隐居深山穷谷“无人”无非是引世人的注意惊叹,不众矫其清高,高标置显其孤傲,惊世骇俗炫其不凡,恰恰是逃名的方式求名,人间情爱的冷漠掩饰世俗声利的热衷。

与些诗文中象的历史中真实的隐者正相反,陶渊明的归隐是回归平民百姓中,虽远离市朝但不索居人世。《刘柴桑》一诗说:

山泽久见招,胡乃踌躇?

直亲旧故,未忍言索居。

良辰入奇怀,挈杖西庐。

荒途无归人,见废墟;

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

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

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

栖栖世中,岁月共相疏;

耕织称其,此奚所须。

百年外,身名同翳。

《隋书·经籍志》有柴桑令《刘遗民集》五卷,诗题中的“刘柴桑”即刘遗民。萧统《陶渊明传》说:“周续入庐山,释慧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匡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浔阳三隐’。” 浔阳的“三隐”各归隐的形迹与态不相同。刘遗民原名程,桓玄篡晋前夕便辞官职入庐山师高僧慧远,称是被国遗弃民,因改名刘遗民,此绝意人世无意妻子。刘陶渊明久有山泽同隐招,诗人却不忍且不愿抛亲人故旧一人离群“索居”。世间的富贵荣华高官厚禄无一系累,唯独割舍不的是人间相濡沫的挚爱与温情,结庐结在人境,隐隐在人间。“景物斯”的“良辰”既使他感新奇舒畅,提醒了他有许农赶快料理——“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畲”,修整破旧的西庐茅舍,耕南野刚垦的新田,春寒料峭斟几杯薄酒解饥消乏,田野归与妻儿邻友一块嬉游聚谈,诗人生活觉由衷的满足,人生此无复他求。“耕织称其,足奚所须。百年外,身名同翳”,儿远离了你争我夺的“世”,落了熙熙攘攘的尘嚣,淡漠了生前身的毁誉,人间亲,田园足乐,何苦抛亲别友荒山僻谷“索居”呢?

不仅不荒山僻谷“索居”,了求友他反向南村“移居”:

昔居南村,非卜其宅。

闻素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

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抗言谈在昔。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春秋佳日,登高赋新诗。

门更相呼,有酒斟酌。

农务各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

此理将不胜,无忽兹。

衣食须纪,力耕不吾欺。

——《移居二首》

两首诗写喜佳邻的快慰,由此见诗人人际友谊与温情的珍惜。移居南村全不在风水吉祥的住宅,一间“取足蔽床席”的“弊庐”足矣,更不是了攀附那儿的朱门户,的是与淳朴淡泊的“素人”度朝朝夕夕,便与“邻曲”“”往。有与邻居一块野外登高赋诗,或者围坐一赏文析疑,诗人的高情雅趣令人仰止;有邻间“门更相呼,有酒斟酌”,无拘无束谈笑话常,诗人的人又是此亲切随便,就像我己身边一位略形迹的朋友。锺惺在《古诗归》卷九中评论说:“二诗移居,意重求友,其不苟不必言,亦见公粹坦易,一近人处。” 陶公超人际的败穷达,“邻曲,抗言谈在昔”,人世的高官厚禄轩冕荣华全“不入眼,不入口” ,“衣食须纪,力耕不吾欺”,衣食的操持农务的兴致,正反衬他仕途升降与人世荣枯的冷淡;另一方面他离不“素人”亲密的情感流,他彼此间那的“言笑”使他乐忘倦,“农务各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他人际的关怀与温暖是此渴求。诗人人际的超与关怀在两首诗中同了真切表现,我觉他是那翛旷远超尘绝俗,又是那般随在平易近人。

他的超尘绝俗处敬仰,他的随便“近人处”爱亲。双重特构了陶渊明归隐的独特意义。清伍涵芬在《读书乐趣》卷三中指:“陶元亮《归辞》,一旷情逸致,令人反复吟咏,翩仙,尤妙‘息绝游’一句,即接云:‘悦亲戚情话,乐琴书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槁木乎?” 伍氏所谓“旷情逸致”“翩仙”,是指陶渊明人际利害世俗荣华的超越,所引“悦亲戚情话,乐琴书消忧”正说明陶渊明人间冷暖的关怀人际温情的渴慕。了阐明陶渊明归隐的独特意义,不妨引录《归兮辞》中伍涵芬所论及的原文:

云无岫,鸟倦飞知;景翳翳将入,抚孤松盘桓。归兮,请息绝游。世与我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情话,乐琴书消忧。农人告余春及,将有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寻壑,亦崎岖经丘……富贵非吾愿,帝乡不期。怀良辰孤往,或植杖耘籽;登东皋舒啸,临清流赋诗。

的确,果陶渊明一味“请息绝游”“临清流赋诗”,不渴求“悦亲戚情话”,或不乐意“植杖耘耔”,就是说,果他有超尘世的洒情怀有人际关怀与人间挚爱,那他就像传说中的松、乔一有存在的真实根基,就像面《晋书·隐逸传》中那些“同槁木”的隐士让人觉冷漠又矫情,人同温峤问隐者郭文的话质问他:“先生安独无情乎?”人际关怀是人际超越的生命动力,有人际的关怀就有人际的超越。假不执着人间的价值信念,假不肯定人间的是非标准,怎憎恶人间的是非混淆价值颠覆?怎因此远离官场归隐园田?怎超功名浮嚣利禄贪竞?假有人间的挚爱与温情,怎超越人际的倾轧、暗算与虚伪?

在陶渊明那些风高调逸的诗文中处处洋溢着广被人间的挚爱与温情,即便在那篇誓“潜玉年”的《感士不遇赋》中,他仍崇尚“奉命,师圣人遗书。忠孝君亲,生信义乡闾。推诚获显,不矫祈誉”的信念。在他的诗文中,我感受诗人尊亲爱子笃友的深情。《庚子岁五月中从阻风规林二首》写尽了宦游客子一片怀亲至情: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

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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