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融然远寄 一

称“嗜酒”(《五柳先生传》)的陶渊明,酒抬高了己生命同等的位:“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读山海经十三首》五)生前他“贫不常”(《五柳先生传》)酒遗憾,断言己死因在世“饮酒不足”(《挽歌辞三首》一)抱恨。据说在彭泽做县令,他将“公田悉令吏秫,曰:‘吾尝醉酒足矣!’妻子固请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秫,五十亩粳” 。他现存一百四十二篇诗文中,有近六十篇直接或间接涉及饮酒,占了他全部创的五分二,难怪在他死流传着“陶渊明诗,篇篇有酒”的夸张说法了 。最先给一现象解释的算那位梁太子萧统,他善意陶渊明的嗜酒说:“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迹。” 就是说酒是陶渊明手中的工具或手段,他饮酒并不在酒本身,是借饮酒达其他的目的。清马墣认饮酒不是陶渊明的遁世方:“诚见世不足问,不足校论,惟昏昏处耳。” 陈寅恪先生认陶渊明是酒逃避政治:“《五柳先生传》渊明传文。文字虽甚短,述嗜酒一节最长。嗜酒非仅实录,见诗中《饮酒》《止酒》《述酒》及其关涉酒文字,乃远承阮、刘遗风,实一与政权不合态度表示。” ,“嗜酒”在魏晋并非仅见陶渊明,竹林七贤“肆意酣畅” ,其中阮籍、刘伶诸人更是酒命,纵酒癖。《世说新语·任诞》篇载:“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非摄生,必宜断!’伶曰:‘甚善。我不禁,唯祝鬼神,誓断耳!便具酒。’妇曰:‘敬闻命。’供酒神前,请伶祝誓。伶跪祝曰:‘生刘伶,酒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言,慎不听。’便引酒进,隗醉矣。”古代“名”“命”二字通,“酒名”即“酒命” 。一则颇具戏剧的话,生动勾画了刘伶一酒徒的形象。阮籍是见酒忘命,连母逝居丧烂醉泥 。《世说新语》同篇载:阮籍闻步兵“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步兵校尉” 。其许人饮酒是生活的全部内容目的,晋吏部郎毕茂世最的人生愿望就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甚至是那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态度。东晋吴郡一卒在苏峻乱中救庾冰的命,乱平庾冰报答他,问他最的愿是什,位卒的求是:“厮,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快饮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卒人生理在居广泛的认同称:“冰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 王瑶先生一社现象的法与陈寅恪先生相近,认“现实的不满迫害的逃避”,是包括陶渊明在内的魏晋士人饮酒的“最重的理由” 。

社黑暗政治迫害,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已常便饭,封建社期统治者的神经更加衰弱,维护统治的手段因更加残酷,密布文网的技巧更加圆熟,但宋元明清的文人并有像魏晋文人那沉湎酒中。盛唐代的社氛围倒是相由宽松,却又了不少“饮长鲸吸百川”的酒徒 。见,社黑暗与政治迫害同饮酒并无必联系。果说盛唐“饮中八仙”辈的豪饮反映了那代的乐观浪漫,那魏晋人的嗜酒却主是由那代的精神苦闷,由找不生命的意义价值的迷惘。不,我无意否定有些魏晋饮客有是借酒避祸,阮籍在司马氏的宴席装傻卖醉,醉六十日逃避司马氏的政治联姻,尽管他终身纵酒不辍,酒他的诗歌创并有产生深刻的影响,说明酒的确是他全身远祸的一工具,有与他的生命存在生内在的关联。但我不因阮籍一人饮酒主在畏谗避祸,便说是陶渊明嗜酒乃至整魏晋人饮酒的主原因。刘伶虽身预“竹林七贤”,他并有像阮籍那陷入政治旋涡的中,他的狂饮因与阮籍异其趣。一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总该不至有躲避文网或逃避迫害的政治目的。陶渊明嗜酒见不有什政治动机,陶集中现存的饮酒诗极少政治色彩,《饮酒二十首》二十结尾的“但恨谬误,君恕醉人”,不见是了什政治原因。首诗不是感叹儒衰微导致世风浇漓,诗中有任何政者的含沙影,他无须托言醉人巧掩饰,“二语说不傲,亦说不谦”,“妙”在“‘君’字无所指” 。有一首题《述酒》的诗充满了廋词隐语,无一字提及酣饮乐,“题名《述酒》绝不言酒……诗句与题义两不相蒙” ,说它是一首借《述酒》题言它的无题诗,不划归饮酒诗列。假酒陶渊明仅仅是一逃避政治的外在手段,一旦达了远离政治的目的就必与酒绝缘,不至终生断不了它,更不嗜酒命。他一生有任任何职,不是政坛举足轻重的人,无论是仕是挂冠不承担什政治风险,辞彭泽令更与政治了无干系,何须再饮酒逃避?死根本有政治迫害言,干吗说己死将“饮酒不足”遗憾?

由此见,酒并不是陶渊明“逃避……”的工具,是关涉诗人的生命存在本身。他在《饮酒二十首》十四中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酒他底具有什的“深味”呢?陶渊明所打的世界,儒思完全失了理论的活力,名教早已蜕化一具僵硬的躯壳。现实世界分崩离析,精神世界裂深渊,造政治的腐败黑暗伦理价值的真空,社失了人普遍认同的行准则,体难找己安身立命的根基,,人离了社的有机体独立的精神体。的体说,除了己的生命是属己的外,现实中的一切是异在的。是,己生命的依恋珍视就升一普遍的代情感。存在根基的追寻、生命意义的关注生命有限的焦虑就变格外急切深沉,但一又有任何东西满足人的些精神渴求,解人灵的困扰。在代的精神氛围中,酒由其身的特了许魏晋人解精神苦闷的麻醉。同,酒了陶渊明精神渴求的替代品,悲剧了他体存在有根基的根基,是人生无谓的“有谓”,是有限生命的永恒。总,酒了他体生命存在的本体论。

魏晋醉客刘伶辈,虽饮酒的动因与陶渊明体相同——饮酒“渐近”,饮酒找回生命的真,但他在酒中所达的境界却与陶渊明判有别。酒使陶渊明生命存在的本真澄明,却反遮蔽了刘伶辈的本真存在;酒刘伶辈说仍是外在的,但酒与陶渊明的生命构了本体论的关联。

无怪乎在中国文史是陶渊明首先让己的诗与酒结了不解缘,无怪乎人说:“千古饮酒人,安不让渊明独步。”

第六章 对人际的超越与关怀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