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穆:超越生与死的结晶 三

现在有理由的结论:静穆是陶渊明“远”俗情尤其是超越死生的一生命境界,诗风的静穆则是一生命境界在语言中的象化表现。他在《杂诗十二首》七中说:

日月不肯迟,四相催迫。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

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逆旅舍,我客,

何,南山有旧宅。

清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中评此诗说:“此与《神释》篇所谓‘老少同一死,正宜委运’数语同意。恐亦破东林净土说。此言亦甚达,逆旅,南山墓冢旧宅,公盖视死归耳。公《祭文》亦云:‘陶子将辞逆旅馆,永归本宅。’是此诗确证。”陶渊明将视生命的最终归宿,死亡不是辞人世“逆旅馆”“归本宅”罢了,所眼见死神缓缓降临是般泰在,“素标插人头,前涂渐就窄”——有半点惶恐与悲戚,“逆旅舍,我客”——话说那从容镇定,“何,南山有旧宅”——语调是此纡徐舒缓。《挽歌诗三首》是陶渊明的绝笔诗,临终前诗人是“说在在,不落哀境” 。宋祁宽说:“宽考次靖节诗文,乃绝笔祭挽三篇,盖属纩际者,辞情俱达,尤精丽,其昼夜,了此。古圣贤,唯孔子、曾子,见曳杖歌,易箦言。嗟哉!斯人七百年,未闻有称赞及此者。” 三首诗中“末篇尤调高响绝”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相送人,各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何所,托体同山阿。”告别人世前的情感反应竟是此在平静,人类真正的智勇便是面临死亡“不喜亦不惧”的静穆。

世常陶渊明与阮籍并称阮公陶公,二公从不同的侧面展露了魏晋风度的魅力。不妨再比较一他死亡的情感体验。阮籍《咏怀》三十三说: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

颜色改平常,精神损消。

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

万无穷极,知谋苦不饶。

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

终身履薄冰,谁知我焦!

笔就连四“一”字,节奏急促跳荡,显示了他内在情绪的紧张烦躁。“知谋苦不饶”流露了他无力救衰年的绝望,“中怀汤火”直言不讳抒写了己在面临死亡深渊所承受的灵魂煎熬。诗人最惊恐的就是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写了他意识死亡将至的惶惶不安。是死亡两完全相反的情感反应:一平宁静穆,一焦灼哀怨。阮陶二公生活生命有浓厚的兴致强烈的留恋,但一情浓,一高旷;情浓者便痛苦缠绵,高旷者则易超冲淡。就审价值言,阮、陶各有至处,有必在二人间强分高;但就其各的生命境界言,我倒是更愿意左袒渊明,因他面死亡的平宁静穆是生眷恋与死超的完统一。

连生与死不值住,更何况世俗的富贵利禄呢?所,陶渊明超越人生与死的铁门槛,就超越世俗的蝇头利蜗角虚名。《杂诗十二首》四说:“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晚眠常早。孰若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此空名!”正因人有一死才穿了虚名微利,鄙夷虚名微利就超世俗的利害与计较,不像那些扰攘不休的名利徒,年累月“冰炭满怀抱”,世俗的功名利禄所驱使,贪婪的情所左右,世俗百情所操纵,沉溺人际的争斗、机巧险诈中,灵永远不平静。与此相反,陶渊明则不受世俗声名利禄的诱惑摆布,“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晚眠常早”,在日人伦中的闲适在,不动摇的怡乐,正是他那恬淡静穆境的外现。静了酒不燥,缓带、早眠、晚,极尽人生清闲恬退乐。

彻悟生死不仅使他的精神免名利的扰攘,使他处穷困却安穷困。他什处穷但不怨穷呢?《饮酒二十首》十五抒写了诗人一人生问题的体认:“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惜。”方东树评此诗说:“从空旷中悟本趣,言若不委穷达,则忧惧,是扰其素抱无益鄙怀,岂不惜?” 人生在世白驹隙,果不“委穷达”整忧穷怨穷,素襟雅抱便了贪鄙怀,那不啻枉度此生。诗人的“委穷达”是他在“人生少至百”的死亡面前的价值选择。“委穷达”才不穷通败所动,才保持精神的平衡灵的宁静。《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诗深刻揭示了超生死与轻荣华间的内在联系:

草庐寄穷巷,甘辞华轩。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

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

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

总抱孤介,奄四十年,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贞刚有质,玉石乃非坚。

仰东户,余粮宿中田,

鼓腹无所思,朝暮归眠;

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绳子总是从细处断,穷连衣食不济的陶渊明,盛夏偏又遭火灾房屋被烧精光。假他人在此困境又遇突飞的横祸,定愁苦凄绝的怨叹,他却仍处恬,像往常一“且遂灌我园”。穷巷的草庐在正夏的长风火中“顿烧燔”,诗人丝毫“不祸患挠衷” ,仍在从容的态领略的丽,品味人生的:“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果菜始复生,惊鸟尚未”,难“燔室有此旷情” 。清锺秀在《陶靖节纪诗品》卷二说:“靖节此诗与《挽歌》三首同读,才晓靖节一生识精力有人处。其死生祸福际,平日雪亮,临方处泰,与强排解、貌旷达者,不啻有霄壤隔。凡躁者处常变,无恶怒,无忧戚;静者处变常,有恶安,有忧解。盖有主宰,故不物所牵,此无他,分定故。较《贺失火书》更超矣。”一人的形骸尚且外,那有什人生变故不泰处呢?勘破了生死关的人,不计较世俗的穷与通、贵与贱、顺与逆;形骸皮囊尚不永己有,轩冕华堂就更属身外异物了。人的生死是的迁化,死不是辞人世逆旅“永归本宅”(《祭文》),人世的升降沉浮就更不系,生死犹不搅扰境的平静,有什打破“灵府”的长闲呢?锺秀拿此诗与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比较,柳贺失火是站在外旁观者的角度,易劝失火者的话说冷静旷达,且他的超是从权衡社影响现实失达的,因他的超正是源身的不超。陶渊明却是失火的者,他的旷达恬静是由透悟生死的结果:早此身的生死付给化了,区区穷巷中的草庐失火值戚戚?苏轼称“柳子厚诗在陶渊明,韦苏州” ,历代有人将柳子厚的人生境界与陶渊明进行比较,宋刘克庄说:“柳子厚贬,其忧悲憔悴叹,诗者,特酸楚,卒愤死,未达理……渊明则不,观其《贫士》《责子》与其他所,忧则忧,喜则喜,忽忧乐两忘,则随所遇皆适,未尝有择其间。” 有坦让己的生命“形迹凭化往”,才真正做“灵府长独闲”,随其所遇“忧乐两忘”,“灵府长闲”“忧乐两忘”就是“静穆”。因此,静穆是诗人超越生与死的结晶,是他洞明人生归趣所达的一至高的生命境界。

觑破了寿夭穷达就深明生命的至理,就找生命存在的归趣;深明了人生至理,找了生命的归趣,遇就有定力、定识定,有了定识定感情就不迁不扰,不迁不扰就“机畅,静气流溢” ,就是《》中所谓“知止有定,定静,静安” 。再的变故、再的矛盾再激烈的灵冲突,陶渊明最终加化解、调臻精神的谐与平衡,所,陶诗常给人“清风徐,水波不兴”的审感受。死生变不谓不,他终闲暇从容;生活“被服常不完……辛苦无此比”(《拟古九首》五),并不影响他“常有容颜”(《拟古九首》五)。阮籍的《咏怀》诸,寄愁,埋忧,是他有找人生归趣烦意乱的表现;陶潜的静穆则他人生至理的高度觉解与生命的深度体验。

被认深受陶诗影响的王维,晚年许诗歌创造静境人击节赞赏,他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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