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由冷落到推尊 四

尽管前“七子”标举格调,主张诗歌师法汉魏与盛唐轻视六朝与宋代,少数诗人诗论陶渊明偶有微词,但明代绝数陶渊明的接受者是公认陶一流诗人,陶渊明在文史的位进一步确认,人常将他与屈原、杜甫并列,甚至有人认他是《诗经》的一人:

陶公三代一流人物,其诗文两汉一等。惟其次高,故其言语妙,世慕彼风流,未尝不钦厥制。

——何孟春《陶靖节集跋》

晋处士植节板荡秋,游名利外,其诗冲夷清旷,不染世俗,无,故语皆实际,信《三百篇》一人。

——何湛《陶韦合集序》

情所蓄,无不吐;景所触,无不写入,晋惟渊明,唐惟少陵。

——王圻《稗史》,引陶澍集注《靖节先生集·诸本评陶汇集》

更重的是,明代的诗人、诗论陶诗专获了己的期待视野,不再像金、元人那通苏轼的眼光陶,因,明人陶渊明文本具有新颖的艺术感受与理解,黄文焕、许夷、锺惺、谭元春等人陶诗提供了较有深度的艺术解释,无论是褒是贬不拾人余唾,既断己意又言理。

明初的国文臣宋濂在《题张泐陶诗》中说:“陶靖节诗,展禽仕鲁,三仕三止,处冲,言制行,不求甚异俗,动合,盖节,质文,风雅亚。”其弟子明初理方孝孺则从人生态度推崇陶渊明:“吾尝陶渊明有取焉。渊明琴,琴无弦,曰但琴中趣,虽无音。嗟乎!琴乐众人者,其音耳,渊明并其弦忘,此岂玩物待外者哉,盖必是善物……渊明属意菊,其意不在菊,寓菊舒其情耳。乐乎物不玩物,故其乐全;乎物乐,不损己趣,故其周。” 另一理薛瑄从“真情”的角度推崇陶诗:“凡诗文真情则工,昔人所谓肺腑者是。《三百篇》《楚辞》、武侯《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靖节诗……皆所谓肺腑者。故皆不求工。故凡诗文,皆真情主。” 明初有复古倾向的吴讷认诗文格代降,四言诗崇《诗经》,五言诗崇汉魏,将晋代诗人置曹、刘,唯独认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诗,它视文史的例外,不仅不是格代降,其就反超了文高峰的建安:“《国风》《雅》《颂》诗,率四言章,若五、七言句,则间仅有。《选》诗四言,汉有韦孟一篇。魏晋间者虽众,惟陶靖节最,村刘氏谓其《停云》等突建安,是。” 他认“五言古诗,载昭明《文选》者,唯汉魏盛。若苏、李,曹、刘,固一冠。究其所,则皆宗乎《国风》与楚人辞者。至晋陆士衡兄弟、潘安仁、张茂先、左太冲、郭景纯辈,前继,皆不曹、刘轨辙;独陶靖节高风逸韵,直超建安。” 化、弘治年间的文坛领袖李东阳,提格律声调主内容的格调说,评价诗人格律声调褒贬,但从不刻意讲求句格声调的陶诗仍识其妙处,他在《麓堂诗话》中称赞:“陶诗质厚近古,愈读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平易,柳子厚则精刻。” 他的弟子何孟春陶诗更礼赞有加,许陶“西汉一等”。

七子派李东阳复古主张格调说承风接绪,前七子七子中许人并有承续李东阳尊陶的倾向,反现不少贬抑陶渊明的议论。在何景明、胡应麟等人眼中,陶渊明又降二流诗人。招致陶渊明减誉的原因是什呢?

七子派持格调说论诗,因不满台阁体的庸弱肤廓,转高揭复古求真诗的旗,一“操觚谈艺士翕宗,明诗文斯一变” 。前七子领袖一李梦阳在《缶音序》中偏激断言“宋无诗”,认“不的古,苦无益” 。胡缵宗在《胡苏州集序》中进一步提:“诗必《三百篇》准,汉魏次,舍是虽工,犹弃源寻委,舍根培枝,况未工乎?”七子派中人有强烈的崇古倾向,认体因日变格代降,王世贞在《刘侍御集序》中说:“西京至今千余载,体日益广格日益卑,前者毋尽其变,者毋返其始。”胡应麟在《诗薮》外编卷二中说:“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阶级森;枚、李、曹、刘、阮、陆、陶、谢、鲍、江、何、沈、徐、庾、薛、卢,诸公品秩。其文日益盛,古意日衰;其格日变新,前规日远。” 由此,他顺理章师古的结论:“行远迩,登高卑,造等。立志高,取法远,精艺衡。世日降,汉、魏,犹惧晋、宋;晋、宋,靡弗齐、梁矣。” 诗论肯定“因情立格”,将诗情置诗格,“因情气,因气声,因声绘词,因词定韵” ,人通诗歌的音韵、格律、声调求古人的真情。在理论并有什错,是在实践中情况并不那简单。汉魏古诗中那内在的格力风神,那精力弥满的生命冲力往往难握,诗歌外在形式的格律、音韵、声调却不难辨识。七子派的流弊是徒拟古诗的格调遗失了古诗的精神,在创实践一味格古、调高、声宏相夸示,在批评中往往扬赝品抑真诗。陶渊明就是理论批评的受害者。

前七子的代表人物一何景明在《与李空同论诗书》中首高论:“夫文靡隋,韩力振,古文法亡韩;诗弱陶,谢力振,古诗法,亦亡谢。” 此说遭清人的严厉驳斥:“此直是英雄欺人语。古文法亡韩,近人犹有拾其唾余者;至评陶诗弱,尤属谬妄。此七子所七子。彼但知《明月篇》(何景明)耳,又安知陶、谢。” 一“谬妄”论在七子派中居有同调。胡应麟在《诗薮》中说:“曹、刘、阮、陆古诗,其源远,其流长,其调高,其格正。陶、孟、韦、柳古诗,其源浅,其流狭,其调弱,其格偏。” 胡氏认写诗的一义是追慕远古的源头,“拟汉不涉魏,拟魏不涉六朝,拟六朝不涉唐”,揣摩古人的格调声腔,直至拟袭“无毫遗憾”。他说“文章有体裁,凡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行”,果“其题者,不其格,便非本色”。因此,他指责陶渊明的《归兮辞》虽本《楚辞》却不像楚那“哀怨切蹙”,陶的四言、五言诗尽管“夷犹恬旷,陶一语,律建安,面目顿悬殊”。就是说,写辞赋就像楚辞那哀怨忧蹙,写古诗就像《十九首》那“寓感怆平”,陶竟甩前人的模子独辟一,所便“非本色”,不,便源流不远,路不正;加陶渊明又不模仿古人腔调,所便是“调弱”,便“格偏”。胡氏在同书中说:“陈王诗独擅,诸体各有师承。惟陶五言,千古平淡宗;杜乐府,扫六代沿洄习。真谓启堂奥,别创门户。终不彼易此者,陶意调虽新,源流匪远;杜篇目虽变,风格靡超。故知三正迭兴,未若一中相授。” 在胡应麟,诗歌创必须“诸体各有师承”,“别创门户”就是无法无,鼓励因袭陈规反独树一帜。他将古诗分二格,并将陶所创的平淡一格视偏门:“古诗轨辙殊,不二格。平、浑厚、悲怆、婉丽宗者,即前所列诸 ;有高闲、旷逸、清远、玄妙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但其格本一偏,体靡兼备。” 他认陶的四言诗“身不正”:“晋,若茂先《励志》,广微《补亡》,季伦《吟叹》等曲,尚有前代典刑。康乐绝少四言,元亮《停云》《荣木》,类其所五言。,叔夜太浓,渊明太淡,律雅,俱偏门耳。” 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诗在胡氏眼中左旁门,他在胡应麟所续的诗史“谱系”中就被打入了另册:“古诗浩繁,者至众。虽风格体裁,人代异,支流原委,谱系具存。炎刘制,远绍《国风》。曹魏声,近沿枚、李。陈思,诸体毕备,门户渐。阮籍、左思,尚存其质;陆机、潘岳,首播其华。灵运词,渊源潘、陆。明远步,弛骤太冲。” 陶渊明在诗歌史像是一位找不“父辈”的外人,他又被胡氏排挤在诗歌展史外:“建安首称曹、刘。陈王精金粹璧,无施不。四言源《国风》,杂体规模两汉,轨躅具存。其才藻宏富,骨气雄高,八斗称,良非溢。公幹才偏,气词;仲宣才弱,胜骨;应、徐、陈、阮,篇什寥寥,间有存者,不子建范围内。晋则嗣宗《咏怀》,兴寄冲远;太冲《咏史》,骨力莽苍,虽途辙稍歧,一代杰。安仁、士衡,实曰冢嫡,俳偶渐。康乐风神华畅,似授,骈俪已极。至玄晖,古意尽矣。” 胡应麟认陶渊明算二流诗人,既不像苏轼捧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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