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愤”与“激荡” 二

谢晦《悲人》诗中说:“悲人兮,悲人实难。哀人险,伤人寡安。懿华宗冠胄,固清流远源,树文德庭户,立操衡门。应积善祐余,履福所延。何子凶放,实招祸愆。” 华宗冠胄此才实实在在感受了“人险”,王、谢子弟不像从前那“任诞”“简傲”了,他中有一部分人始变审慎、勤勉“实际”,从超玄远的理境界回“人实难”的现实人间,从的极度放达一变现在的“恭谨常” ,谢弘微“举止必循礼度” ,王导曾孙王弘同“造次必存法礼法” 。又“生华宗”的王子弟有的不不低调“身安隐素”,王微常常“止足贵”律,“持盈畏满”警,史载“王微常住门屋一间,寻书玩古,此者十余年”。 弟弟谢晦“权遇已重”,他门前“宾客辐辏,门巷填咽”,谢瞻便十分惊骇谢晦说:“汝名位未,人归趣乃尔。吾素退业,不愿干豫,游不亲朋,汝遂势倾朝野,此岂门户福邪?”并与谢晦“篱隔门庭”,忧忡忡说“吾不忍见此” 。 乌衣子弟害怕“不保身”,所人人“求福”,谢瞻不断苦口婆给兄弟子侄传授“明哲保身”的方法:“处贵遗权,斯则是非不生,倾危无因至。” 士人人始强调“敦厚”“素退”,官则注重“抱义怀忠,竭尽智力” ,史称王弘“博练治体,留庶,斟酌宜,每存优允” 。 谢晦人虽有些张扬,官却十分勤谨干练:“高祖尝讯囚,其旦刑狱参军有疾,札晦代,车中一览讯牒,催促便。相府,狱系殷积,晦随问酬辩,曾无违谬。高祖奇” 。

士族中的另一部分人则始变浮竞狂躁,全无祖父辈那从容洒潇洒镇定风。王僧达人“轻险无行”史有明文 ,他“负才,一二年间便望宰相。尝答诏曰:‘亡父亡祖,司徒司空’” 。王华与孔宁子等人“并有富贵愿”,王华与刘湛每次“官便拜” 。谢灵运是类士人中表现最充分的一典型,《宋书》本传载谢灵运人“褊激”“横恣”,“朝廷唯文义处,不应实相许。谓才宜参权,既不见知,常怀愤愤”,同书又称:

(灵运)既名辈,才应参政,初被召,便此许。既至,文帝文义见接,每侍宴,谈赏已。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名位素不逾,并见任遇,灵运意不平,称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

王僧达、王华、孔宁子谢灵运等人所立身浮竞、躁名利,毫不掩饰表现“富贵愿”,赤贪恋“权”,急不耐“参政”,完全撕父辈那层“矜持谦退”的外衣,是因王、谢代表的世族已经始被挤了权力的中,张狂、贪婪躁动正表明他身处境的焦虑不安。与王弘、谢瞻等由前辈的放达变“恭谨”,表现形式相反其本质则相同,他朦胧感觉或明白意识己被政权边缘化。年谢安高卧东山等“朝命屡降”“缙绅敦逼”,朝野怕他“不豫人”,几请几逼才肯“济苍生” ,他的代却每次“官便拜”,因朝廷不让“参权”愤愤不平。倒不是前辈生就洒从容,代就贪婪躁进,世易移,士人的人生境遇不相同,他各的气度就判有别。

“常怀愤愤”牢“不平”是元嘉士人的境,是元嘉诗歌主抒写的诗情——“忧愤”与“激荡”就了元嘉诗歌的情感基调。

先元嘉诗人中“达者”的吟咏。果说傅亮“路咏诗抚躬乾惕” ,是“抚躬愧疲朽”的诚惶诚恐 ,谢庄《山夜忧》中“仰绝炎缔愧,谢泪河轸忧” ,是己未命运不名状的隐忧,那谢晦在兵败被收前《悲人》中的“怨尤人”就完全是绝望哀嗥:“我闻昔诰,功弥高身蹙。霍芒刺幸免,卒倾宗灭族。周叹贵狱吏,终蕃靡鞠。虽明德贤,亦不免残戮。怀今惮忍人,忘向惠莫复。绩无赏震主,将何方牧。非砏石圆照,孰违祸取福?” 些诗中的“忧愤”有的是诗人的某预感,有的则是“死临头”的沉哀,者曾“参权”,每人进入了权力的核,但傅亮、谢晦最终被“残戮”,谢庄曾被投进牢险些命丧黄泉。

谢灵运、谢惠连等属士族中另一类“忧愤”者,张溥在《谢法曹集题辞》中说:“谢客四友,尤莫逆者,东海何长瑜,与从弟惠连。长瑜轻嘲僚佐,黜流人,殒风暴。阿连爱幸吏,沦废位,命亦不长。盖康乐失志,知己寂寞,廷尉论刑,目反叛,一二轻厚,宁免轻薄诮?连即才悟无双,荣华路绝,同憔悴,亦物各类乎?” 些由各原因导致“荣华路绝”的倒霉鬼,他“忧愤”的不是傅亮、谢晦等人那身居高层所常难免的“颠坠覆亡祸” ,是不参与“政”的痛苦愤恨,往处说是不施展抱负的牢不平。谢惠连因禀轻薄人诟病,因行放荡“被徙废塞” , 些遭遇致他长期情压抑恼怒,他在《西陵遇风献康乐》一诗中说:“积愤疢痗,无萱将何。”他的《秋怀诗》是“积愤”的生动展露:

平生无志意,少婴忧患。何乘苦,矧复值秋晏。皎皎月明,奕奕河宿烂。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寒商动清闺,孤灯暖幽幔。耿介繁虑积,展转长宵半。夷险难豫谋,倚伏昧前算。虽相达,不同长卿慢。颇悦郑生偃,无取白衣宦。未知古人,且从所玩。宾至命觞,朋染翰。高台骤登践,清浅陵乱。颓魄不再圆,金石终销毁。丹青暂雕焕,各勉玄欢,无贻白首叹。因歌遂赋,聊布亲串。 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1194页。">

身“婴忧患”又逢值“秋宴”,屋外秋风萧瑟,室内孤灯幽暗,前路茫茫“夷险”难料,诗人烦意乱致“辗转长宵半”,难怪明谭元春在《古诗归》中说此诗“怨甚”了。

谢灵运许算华宗望族中“不遇”士人的代表,他诗歌中所抒的怨愤牢说了“荣华路绝”者的声。他在抒情诗、山水诗酬答诗中或明或暗泄了己的苦闷愤懑痛苦失望,史记载他“常怀愤愤”,诗人白居易《读谢灵运诗》中说:“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须有所泄处。泄山水诗,逸韵谐奇趣。” 抒写怨愤郁闷是他创最深沉的动力,是他诗中最突的诗情。他的《临终诗》凄绝沉痛:“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网网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送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泯。唯愿乘生,怨亲同朕。” 张溥在《谢康乐集题辞》中指责灵运:“涕泣非徐广,隐遁非陶潜,徘徊就,残形骸”。 谢灵运在《长歌行》中曾感叹“亹亹衰期迫,靡靡壮志阑”。由有“参权”的雄“壮志”,所他羡慕从兄谢瞻“子名扬”,惭愧己“鄙夫忝官” ,他从就不晋朝“涕泣”的徐广,并不做“送龄丘壑”的陶潜。他在《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中说“良辰感圣,云旗兴暮节” ,东晋有灭亡就忙着称寄奴“圣”,见谢客的不是晋朝的忠臣,是迫切做新朝的权贵。新朝似乎从未体察他的一片忠,不他的治国“才”,“唯文义处,不应实相许”,武帝文帝两朝一直有让他“参权”,才是他“常怀愤愤”的深层原因。史称灵运“守既不志,遂肆意遨游” , 他那些“寻山陟岭”“凿山浚湖”所的山水诗是负气的产物,“羁苦孰云慰,观海藉朝风”(《行田登海口盘屿山》),“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登池楼》),“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路忆山中》),诗中感情既孤寂凄楚,氛围沉重凄厉,从诗情诗境中不难体诗人“倔强新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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