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章计较平仄、讲究声调，原是正经的做法；惜代进步，新词迭，议说理抒情清楚明白，往往顾不音节协调不协调了。澳洲李宇先生中英文，笔字字句句推敲，教人拜服。他说，《英华沉浮录》借典活，衣无缝，惜“英华沉浮”四字皆平，有点拗口，“莫非沈约前文章不重声调？”他说，四字皆仄，似亦非佳，比我笔写的“疾缓适度”、“意绪伏”。李先生很客气，讲明“是鄙人偏见”，《沉浮录》卷四有“风光无穷”，四字皆平，又有“举债度日”，四字皆仄，“似无不妥”。李先生声调敏感，不是偏见，是语文技巧经严格正统的训练养的习惯。精致的文字品味常常教我神驰，平日写稿偶有闲情兴致，爱字斟句酌。无奈几十年在传媒界工，习惯了文字的消息比文采重，渐渐不修边幅。《沉浮录》更是写，思考内容比雕琢文字更伤元气，句子的沙石了。
（二）
现代人不做诗词歌赋，少平仄，不韵府，实在未必知“英华沉浮”、“风光无穷”全是平声，“疾缓适度”、“举债度日”全是仄声。我比较注意的反是句子字数寡的搭配。四字句子不，不少；长句赶紧两三字短句喘气。标点符号更是白话文章的灵魂，什符号断句，足流露者的本文章的气韵。老一代人写文言不标点，那是历史遗留的问题；新一辈人写白话乱标点，彷彿穿衣服扣错了钮扣，一身不服不贴，毁了文气。接着是营造文章的吸引力避生就熟。我写林文月先生烧菜，题目是《酒岁月太匆匆》。李宇先生说：“七字标题，兼顾平仄，更。仄仄仄仄仄平平，不顺耳。‘酒岁月’改‘杯盘岁月’、‘酒餚岁月’、‘炉边岁月’、‘觥筹岁月’，乎？”我的文章写的是年年纪轻，人人豪气，不怕消受林先生饭桌的鱼；步入中年，处是胆固醇惊魂曲，举箸三思，块、碗酒的《水浒》阳刚气灰灭了。不“酒”改“杯盘”、“酒餚”、“炉边”、“觥筹”，未免柔了。我於是不顾平仄。
（三）
李先生不断鼓励我，说我几本《沉浮录》文章，“唯一的败笔是称己的品‘文章’，不合国人谦逊传统。此二字於先生笔，生‘刺眼’，更屡次现，格外彰显，真教人耿耿於，百思莫解。”李先生说有理。他跟中国人一，很重视谦逊的传统。我生孟浪，虽偶“拙”、“芜文”形容己的文章，内却不是真的很愿意说。不是我的文字不“拙”不“芜”，是不相信写文章的人一定贬低己的品。我认“我的文章”说，并不带意；那是一不褒不贬的“中”的说法。何况，老实说，我写文章始终尽量认真，尽量写满意才表，真的不己的文字说一文不值。代不同了，我写英文信不甘在信末署名前套Your humble servant或者Your obedient servant。写文章的人不做人的“卑的仆人”、“恭顺的仆人”。我一直有偏见，觉说话写文章太谦逊，反显有什诚意，甚至有虚伪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