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早秋，我送一群毕业生杭州投考中。一群毕业生中，有我的女儿我的亲戚、朋友的儿女，送考的有几人，父母、亲戚或先生。我名送考，其实有什重责任，因此我颇有闲散情，旁观他的投考。
坐船门的一，乡间旱象已。运河两岸，水车同体操队伍一般排列着，咿哑声不绝耳。村中农夫全体席踏水，已田未全枯的席，已田已全枯的席，根本有田的席；有的车，连妇人、老太婆十二三岁的孩子席。不是平常的灌溉，是人与奋斗！我在船窗中听了声音，了情景，不胜感动。但那班投考的孩子此同不闻不见，管埋头在《升指导》、《初中入试题汇观》等书中。我喊他：“喂！抱佛脚有！许人的工！是百年未曾见的状态，！”但他的眼向两岸了一，就回书，依旧埋头在书中。却提问题考我：
“穿山甲喜欢吃什东西？”
“耶稣生中国什朝代？”
“无烟火药是什东西制的？”
“挪威的海岸线长少哩？”
我全被他难倒了，一问题答不。我装着内行的神气他说：“题目不考的！”他笑，伸一根手指点着我，说：“你考不！你考不！”我恼羞并不怒，笑着，倚在船窗吸烟。听见他面有人在教我：“穿山甲喜欢吃蚂蚁的！……”我管踏水，不听他的话；他管埋头在书中不睬我，直舍船登陆。
乘进火车，他又拿书；了旅馆，他又拿书。一直考的前晚。在旅馆我遇了另外几朋友的儿女，同投考。赴考一，我五点钟就被他吵醒，就早送他。许童男童女，各人携了文具，带了一肚皮“穿山甲喜欢吃蚂蚁”类的知识，坐黄包车赴考。有几十二三岁的女孩，愁容满面车，像被押赴刑场似的，了真有些怜。
了晚快，许孩子活泼回了。一进房间就凑一堆讲话：哪题目难，哪题目易；你的答案不错，我的答案错，议论纷纷，沸反盈。讲了半，结果有的脸表示满足，有的脸表示失望。嘴准备不取。男的孩子高声叫：“我横竖不取的！”女的孩子恨恨说：“我取了死！”
他每人投考的不止一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概省立的校是共同投考的。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立的、教的，则各人各选。数的投考者送考者观念中，杭州的校排列着高等。明知己的知识不足，算术做不；明知省立校难考取，十头取一，但宁愿一块钱的报名费一张照片，碰碰运气。万一考取，爬高些。省立校的“省”字仿佛他散着无限的香气。讲了不胜欣羡的。
从考毕表的几内，投考者间空气非常沉闷。有几女生简直是寝食不安，茶饭无。他的胡思梦在谈话中反反复复吐露，考意的人，有像很有握，在那探听省立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听见人说：“十人头取一，绩的不一定统统取”，就忽灰意懒，讨别的校的招生简章了。考不意的人嘴虽说“取了死”，但从他的屈指计算表日期的态度，窥知他并不绝望。世间不乏侥幸的例，万一取了，他便是“死复生”，岂不更加欢喜？有他忽觉太近梦，问了“表有几”，立刻接一句“不关我的”。
我除了早晚听他纷纷谈论外，白统在外面跑，或者访友，或者觅画。省立校录取案表的一，奇巧轮我同榜。我觉榜一刻工夫情太紧张了，不教他亲。同我不愿意代他，便一调剂紧张的方法：我一班生坐在校附近一所茶店了，教他的先生一人，了回茶店报告。方法缓有限。在先生了约一刻钟，眼巴巴望他回。有的人伸长了脖子向他的处张望，有的人跨门槛等他。等了久，那处就变了十目所视的方，凡有人，必牵惹许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长衫的人尤加触目惊，几乎使他立身。久待不，那位先生竟无辜了他的冤头。有的女生背骂他“死掉了”，有的男生料他“被公共汽车碾死”。但他底有死，终拖了一件夏布长衫，从那处慢慢踱回了。“回了，回了”一声叫，全体肃静，许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听候落。数秒间的空气的紧张，是我支水笔所不描写的啊！
“谁取的”，“谁不取”，一一从先生的嘴判决。他的每一句话像一霹雳，我几乎包耳朵。受霹雳的人有的脸色惨白了，有的脸色通红了，有的茫若失了，有的手足无措了，有的哭了，但有笑的人。结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我抽了一口气，始法子安慰哭的人。我胡乱造些话校骂了一顿，说它办怎不，所不取并不惜。不期说，哭的人果笑了，满足的人似乎有些怀疑了。我在中暗笑，孩子的，原是脆弱的啊！教他吃霹雳，真是残酷！
在各校录取案表的候，我有意回避，不愿再尝那紧张的滋味。但听说的缓，一则因那些校被他认不，取不取不足计较；二则胆儿吓几回，有些儿麻木了。不久，所有的生捞了一校。是找保人，缴费，又忙了几。候在旅馆中所听的谈话，是“我的校长，我的校短”的一类话了。但些“我”中，其亲切的程度有差别。概考取省立校的人所说的“我”是亲切的，且带些骄傲。考不取省立校进他所认不的校的人的“我”，概说不亲切些。他预备年再考省立校。
旱灾比我更进步了，归乡水路不通，火车须步行三十。考取了校的人鼓着勇气，跑回取行李，雇人挑了，星夜启程跑火车站，乘车杭入。考取省立校的人尤加劲，跑路不嫌劳苦，置备入的品不惜金钱。似乎够考进，便有无穷的望，一辈子荣华富贵，吃不尽似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日西湖招贤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