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致中高中三年级肄业的新枚患了不很重的肺病，遵医嘱停在疗养。生活寂寞，己趁此机读些诗词，我就做了他的教师，替他讲解《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每星期一二次。暮春有一，我教他读姜白石的《扬州慢》：
淮左名，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春风十，尽荠麦青青。胡马窥江，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今，重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谁生。
孩子兴味在词律，一味讲究平平仄仄。我却怀古情，神游古代的维扬胜，缅年烟花三月，十春风盛。念“二十四桥仍在”，我忽游览久闻名无缘拜识的扬州，立刻收拾《白香词谱》，叫他八仙桥买明镇江的火车票。傍晚他拿了三张火车票回。同的是他他的姐姐一吟。夜各准备行囊。
二午，一行三人达镇江。我在镇江投宿，午游览了焦山寺，认识了镇江的市容。一午在江边搭轮船，渡江换乘公共汽车，不消两已经达扬州。向车站的人问询，他介绍我一所新的公园旅馆。我乘车投奔旅馆，果见一所新造的房子，面的具被褥是新的。盥洗既毕，斟一杯茶，坐休息一。定神一：现在我身已在扬州，我在一路所见在旅馆中所感，全有一点古色；但觉是一精的近代市，清静整洁；男女老幼熙攘往，怡操，悉他处；其中并无李白、张祜、杜牧、郑板桥、金冬类的面影。旅馆的招待员介绍我富春吃中饭。富春是扬州有名的茶点酒菜馆，深藏在巷子，入门豁朗，范围甚广。点肴馔极精，虽是荤的，我眼睛欣赏，但素菜做很，别有风味。我觉扬州是一海、杭州，并无特殊处。在我似乎觉有些失望，我决定午访名鼎鼎的二十四桥。我预期二十四桥够满足我的怀古。
街雇车子，说“二十四桥”。年青的驾车人不知，摇摇头。有一年纪较的人表示知，他忠告我：“方很远，且很荒凉，你做什？”我不说“凭吊”，撒一谎，说“朋友”。那人笑着说：“那边不有人呢！”我很狼狈，支吾回答他：“不瞒你说，我就那桥。”驾车的人笑。候旁边的铺子走一位老者，笑着驾车人说：“你拉他吧，在西门外，他是桥的。”又转向我说：“条桥从前很有名，是现在荒凉了，附近有什东西。”我料位老者是读唐诗，知“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他的笑容很特别，隐隐表示着：“些傻瓜！”
车子走了半，方才停息在田野中间跨在一条沟渠似的河的一爿桥边。驾车人说：“了，是二十四桥。”我车，表示失所望的子，除了“啊哟！”外有别的话。一吟就拿照相机准备摄影。驾车的人见了，打着土白谈：“照相的。”“修桥吧？”“河吗？”我不辩解，我就冒充了工程师，倒是省。驾车人树荫休息吸烟了。我有些不放：桥底是否二十四桥？考证确实，我跑附近田野一位正在工的农人那，向他叩问：“同志，是什桥？”他回答说：“二十四桥。”我不放，又跑桥旁一间屋子门口，望见面一位白头老婆婆坐着做针线，我又问：“请问老婆婆，是什桥？”老婆婆干脆说：“廿四桥。”才放，我就替二十四桥拍照。桥水涸，最狭处不七八尺，新枚跨了，嘴念着“波荡冷月无声”，不觉失笑。
车子背着夕阳回城的候，我耽冥了。我首先李白“烟花三月扬州”的名句，觉正是候。接着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青楼薄幸名。”“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扬州路，卷珠帘总不。”又徐凝的诗句：“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王建的诗句：“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又张祜的诗：“十长街市井连，月明桥神仙；人生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墓田。”我在吟哦，梦见唐朝候扬州的繁华。我又清人所的《扬州画舫录》，书中记述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盛景象，十分详尽。我又记清朝的所谓“扬州八怪”，象郑板桥、金冬、罗聘、李方膺、汪士慎、高翔、黄慎、李鱓等潇洒不羁的文人画寓居扬州的风流韵。最描写清兵屠城的《扬州十日记》，打一寒噤，不再了。
回旅馆，询问账房先生，知扬州有素菜馆。我就吃夜饭。素菜馆名叫觉林，位在电影院面。我在一楼占据了一雅座。一吟新枚吃饱了饭，面电影了。我在楼中独酌，凭窗闲眺，“十长街”、“夜市千灯”，却全无一点古风。见许穿人民装的男男女女，熙攘往，怡共乐，比较海的市街，特别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是什缘故呢？我了久，恍悟：原扬州市内晚有汽车，马路很安全，所有的行人在马路中央幢幢往，海节日电车停驶的光景相似，所在我特别富有欢乐的气象。我一方面觉高兴，一方面略感失望。因我抱着怀古情邗左名巡礼，所见的却是一普通的现代化城市。
晚餐我独在街徜徉了一儿，回旅馆已经九点钟。舟车劳顿，观感纷忙，身略觉疲倦，倒身在床，立刻睡。
忽听见有人敲门。拭目床，披衣门，但见一端庄壮健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满面笑容，打扬州白说：“扰你清梦，非常抱歉！”我说：“请进坐，请教贵姓名。”从容走进房间，在桌子旁边坐，侃侃言：“我姓扬名州，号广陵，字邗江，别号江，是本人氏。知你老人特访问我，所前答拜。我今曾经火车站迎接你，又陪伴你赴二十四桥，陪伴你酒楼，不有让你察觉，你的一言一动，一思一，我知。我觉你我有些误解，所特向你表白。你不远千枉驾惠临，必乐听取我的述吧？”我说：“久慕名，极愿领教！”从容述：
“你憧憬唐朝代、清朝代的我，神往‘烟花三月’、‘十春风’的‘繁华’景象，企慕‘扬州八怪’的‘风流韵’，认些是我的光荣幸福，你完全误解了！我老实告诉你：在一九四九年前，一千年的长期间，我不断被人虐待，受尽折磨，备尝苦楚，经常是身患痼疾，体无完肤，畸形育，半身不遂；古人所赞我的，是虚伪的幸福、耻辱的光荣、忍痛的欢笑、病态的繁荣。你却信真，悦神往吟赏他的诗句，真诚意象古昔的盛况，不远千跑凭吊的遗迹，不堪回首痛惜往的飘零。你真其了！我告诉你：千余年间，我吃尽苦头。他压迫我，毒害我，残酷的手段我周身的血集中在我的脸面，又给我涂脂粉，加装饰，使我面子绚焕灿烂，富丽堂皇，内部别的部分百病丛生，残废瘫痪，贫血折骨，臃肿腐烂。你该知：士夫在二十四桥明月听玉人吹箫，在月明桥神仙，干风流韵，其代价是我全身的少血汗！”
“我忍受苦楚，直一九四九年方才翻身。人民解除了我的桎梏，医治我的创伤，疗养我的疾病，替我沐浴，给我营养，使我全身正常育，恢复健康。我有生不曾有快乐的生活，才是我的真正的光荣幸福！你在酒楼见我富有节日的欢乐气象，的确，七八年我在节日似的欢乐生活，所现在我的身体壮健，精神愉快，生活幸福！你前有我面，有我的不幸代，你是幸福的人！欢迎你留几，我叙晤，你更了解我的光荣幸福，欢喜满足回海，才不负你此行的跋涉劳呢！候不早，你该休息了。我扰你清梦，很不！”说着就站身告辞。
我听了的一番话，恍悟，正慰问，感谢，已经夺门，回头我说一声：“明！”就在门外消失了。
我走门送，不料在门槛绊了一，跌了一跤，猛醒悟，原身在旅馆的簇新的床铺的簇新的被窝！啊，原是一“扬州梦”！梦比元人乔梦符的《扬州梦》清人嵇留山的《扬州梦》有意思，不不记。
一九五八年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