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夜读书，有突者，苍颜白，伛偻折，踞几前泣。余愕，瞠目叱曰：“何物痴叟，更深闯入书房，盍告姓名。”叟挥泪曰：“余鬼，非人。先生帷读书，继晷焚膏，研穷古典，诱导进，一喜，一悲。今偶悲，不图放声，妨先生业，请宥恕焉。”
余曰：“何悲？”曰：“昔苍颉字，雨粟，鬼夜哭。盖雨粟者，使无产者食。古者广人少，一夫一妇，耕百亩田，尚有五亩宅焉。世有限，人蕃殖，虽农，不。故士治人、工制器、商贾贸易利、不堪力役者文吏，或教民不者，仰给米，此所雨粟。古结绳纪年、传语碑，人亦有禀智，医药卜筮，不略识，犹禽兽生求食，知药毒养生尔。及圣人，相生相养教，粟米蔬、宫室丝麻，莫不皆备焉。是文字记，使传，至万世不朽不灭，禀智渐减矣。业与人文字，智在其中，与文字外，不复与智。故焉者人人，不焉者不人人。世焉者少，不焉者矣，此我辈所哭不止。先生今究诸氏百书，驰古骋今，阐幽显微，所著述殆等身。每一书稿，良工刊，商贾鬻 ；书生，喜新睹，争购，未阕半帙，东阁埃，竭毕生力，干瘦神衰，毫无所益世。不耕半亩，芜菁，助蔬食益。是一书生悲，一又先生悲。”
余曰：“叟误矣。方今西洋各国行，文历术、医药器械，至饮食衣服、商贾贸易，穷精尽微，莫不臻其极。虽蜗涎蟹行字，记传言，复足矣，岂浮靡雕绘佶屈聱牙 文哉！余辈，既恒人者，剽窃陈编，徒甘糟粕，固知无乎世，尚守旧株，汨古书者，无所他。夫穿窗取明者，必空处，柱桷雕镂，无益明；户纳凉者，必帷障，锦绣彩绘，无益凉。今舍无，取有，世不知无。余待无者，故不悲。”鬼曰：“吁！先生迂且戆，知其一未知其二者。夫甲者驾车走远，乙者岂曳杖继哉！丙者帆船渡水，丁者岂浮筏棹哉！与邻国，相互择其良善者做，此易人智。先生坐待者，劣曳杖浮筏者远矣，况引绳批根 ，与人绝乎！恐墓木虽拱，不。余先生益悲。”
忽有一鬼赭白面，眼陷鼻尖，着胡服，立灯，啾啾饮泣。余惊视曰：“尔亦鬼耶？何悲叹？”鬼曰：“余亦先生哭者。昔本邦传儒，百济王仁 赍《论语》、《千文》，譬花，是始破蕾。至延喜、承平 ，放萼吐蕊，传芳乎，复久衰。至德川氏，宋行，韩苏 文盛。及宽政、文化、保、嘉永 际，香气芬馥，几将驾唐宋，猗欤 盛矣！今又欧洲行，将瓣，是书生负笈，择师就。初汉籍，转洋籍，或入英，或入佛、入米、入独 。又言语，未几法律、医、穷理、算术、簿记、农工，仅期三五年所及数项，退曰：‘我卒某课，我卒某业。’叩其腹笥，或有枵 无一所获者焉。谚曰：‘不捕虻，又不擉蜂者，终无止矣。’世间此者，十八九，此余所悲哭。先生亦年所蕴蓄，倾囊授诸进。进所志，皆涉端，不有先生偏且固株守一方者。此亦所先生悲泣流涕。”言讫，歔歔哭，声彻耳底，遽觉，是南柯一梦。残灯灭，片月牖，候虫 唧唧，助鬼哭。
宠仙子曰：“借鬼述己感慨，言本漆园 、文昌黎，雄丽奇恣，所谓空中造楼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