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生邯郸梦，千古警谈；庄周蝴蝶梦，谓物化理，盖人世梦，梦中又梦，彼栩栩、蘧蘧者，未知周蝶耶？蝶周耶？退省，往若梦，将亦莫非梦。“半夜十年，一头” ，十年亦一瞬间耳。黄粱未熟，荣枯浮沉在其间，非复怪。
松山孟仁、梅园仲智、竹村季勇皆镇西书生，初同黉，盟义兄弟，共卓荦不羁，豪纵恣志。偶遇明治鼎新秋，相倶谋曰：“边土陋乡，不立身达志，徒与草木同朽，男儿所耻。宜，求青云梯，极驷马连镖荣。”三子同志，与偕负笈东京，入某校修欧。孟仁志文、仲智法律、季勇修兵法。揣摩有年，各卒数课，期一蹴至伊吕召周 ，所企望盖亦矣。
适及溽暑休暇，三子相集，登芝滨呑海楼，割鲜酌醇，各慰平日劳。酒酣耳热，或论究理、或议政法，赏英赞佛，激谈高笑，傍若无人。微风徐，海波熨，布帆远浮，闲鸥睡渚，总房诸山，历历画。乘此连晴，驾轮船游欧州，纵览龙动、巴 城市，复足舒怀，魂飞神驰，徒瞻望焉耳。三子皆酩酊，借枕入黑甜乡。忽有一吏持简牍，卑辞呈三子，且曰：“廷议闻诸君名，将充欠员，请遽拜命。”启简见，则官召书。三子惊喜，急归寓，戴帽穿靴，着礼服诣阙。各授高官，赐月俸若干。
孟仁始正院，准奏任，历仕书记官，进敕任。是构邸番町，颇极宏壮，园庭树竹、喷水乱石装，约拟洋风。客堂书斋、门扉窗棂巧，择良工。其他圆几方床，氍毺 帷帐属，尽善尽，无不一惊众目。邸，娶一华族女，容貌丽妍，才艺兼备。婢女数人，肥马健仆称。既退朝，属官僚，容悦，或称、或誉才。代厮养苍头执，聊遇喜怒者，至终身荣辱。亲友相集，盛宴、陈嘉肴；粉白黛绿者，飘轻裾、翳长袖，或舞或唱，弦歌喧阗，有彻晓不息，三竿日升，始温柔乡。有献禽鱼者、有赠果糕者，珠玉锦绣、古画珍器类，满堂充室。凡者，无一弗焉。其威望权势，虽皇族无及。猗与盛矣哉！
适爱儿患痘，颇罹难症，诸医尽疗，经旬不愈，夫妻懊恼，罢朝谢客，殆至绝寝食。病月余，百药不奏效，终一朝露。一愁叹，伤神断肠。妻悲叹，俄昏乱神经，笑哭无，或奔走门外、或操刀临井，死屡。因佣数人，昼夜令护。少间，裂衣毁器，破席伤柱，一几无完物。若此数月，贮畜率罄矣。孟仁亦狂，言语错乱，屡与官争。一日议，语涉暴慢，颇嫌疑，廷议狂放职，怅归。妻闻，郁闷不堪，遂投井殁。僮与婢谋，窃衣筐夜逃。是负债山，债主日促。遂卖屋什具，不足十一。一贫洗，不糊口，潜寄舅计活。不商、不工，坐食数月，舅亦厌，少惠路费，令故乡。行户冢驿，病卧逆旅月余，囊亦尽。旅舍主无情，夺衣逐。鹑衣一领，垢巾覆面，扶杖乞食。行攀函山，日已昏矣，宿无钱，两足生茧，不进步，傍有一根，依根憩焉。忽有褴缕草鞋徐徐者，踬石仆，叫痛不。孟仁视怜，扶，谛视，梅园仲智。互相惊，因各话颠末。
先是 仲智仕司法省判，日月躁进，忽一局长，裁剖精明，人神，众佥景慕焉。是筑新居谷，广壮亦与孟仁相匹。一日卜暇，伴局中诸吏，赏花墨水，饮万芳楼。所宠唱妓阿梅、阿桃、阿杏，其他优人市川某、尾某及樱川某、清元某、杵屋某等皆从焉，各呈艺斗技。酒将酣，忽有飞车者，柳桥舞妓阿竹，尝受仲智宠久矣。是日，偶不与招，闻仲智在斯楼，率歌妓数名，唐突入筵，妒阿梅新宠，颇述怨言。仲智笑优遇，妇女常态。阿竹不堪，强荐巨杯阿梅。梅不饮，坚辞。竹不，手樽盛酒，溢浸衣。梅怒，掷杯中面，伤眉，鲜血彩颜。众皆骇，优人遮，与众谋，裁寝。是演一新剧，竹忍痛弹弦，优人专诙谐，使人绝倒解颐。仲智甚喜，与缠头，更劝爵，众皆沉醉。竹楼，窃携利刀，临归，斫梅。梅叫号，众又惊骇。竹梅既死，倒刀杀，仲智捕其手夺刀，误伤竹左颊，竹亦仆。急招医疗二人，幸疵皆浅。仲智贿其父密蔽，父奇货仲智在显职，颇贪金，仲智不与，遂讼厅。二人不售艺生活，理不避，遂数百金购其身；且其父母失活路，乞若干金，又偿数金。是失名誉，贬转他县。
先是仲智裁判贼，贼密人赠重赂，案决无罪。贼再见捕，严加拷掠，尽陈旧恶，万死不偿者，由是免职，纳罚金若干。遂携眷至阪府，讹姓名，代言士 。居数月，有一豪商兄弟争产者，其弟依托仲智讼，曰：“，千金酬。”半岁不决，仲智不计活，弟者裁惠。既讼败，弟奔，仲智不金，益穷困。妻与奸夫走。仲智抵神户，三日归，具一空，徒四壁耳。仲智怒且悔，窘益甚，再东京缘旧知求生计，夜逃阪府，孤影落魄，囊橐已空。忍饥，抵三岛驿，将倒不。有一老婆，恻怜，且若死兹，累不少，因与饭食，又惠数钱逐。是才续命跛行踰山，加疥癣攻体，痛痒不堪，五步一息、十步一憩，渐此。谈了歔欷流涕，潜倶泣。
忽有一人，缠藁席、脊破笠，蹩躠树间，乱垢面，骨立鬼。愀曰：“闻二兄细话，弟亦同浮沉者。”二人愕，熟视则季勇。
先是季勇见召陆军少尉，进少佐，跻佐，若建一功，将卿亦容易尔。平生棋，有暇则招敌手，局消闲。一日，棋芝山馆，本因坊 诸子相集者三四十名。傍陈列盆栽，又煎茶，设书画，铜炉香鼎、文房华罽 属，皆择海外奇珍。其他舞妓歌僮数十名，劝酒扶兴，极终日欢。季勇乘醉与棋客白石生者，赌百金决战，彻夜连败，及数百金，悒悒不乐。翌称病，又延客，亦复输败，殆及千金，不偿焉。借三四亲友，仅偿半。偶西陲贼，窃思建勋已至矣，所借皆约凯旋日。是率数队临阵，威望赫赫，勇气凌人，处将士军卒慑服其权势。至属官僚，无举首谈者，期一举蹂躏贼垒，尽歼丑类，无复有孑遗。进指挥统兵，直破一垒，贼弃粮，遗旗遁走。乃据险移阵，将卒贺，设宴劳士，军中欢诵，各倾杯。季勇谓众曰：“不旬日，应平定。恨贼势羸弱，不尽我俩耳。”因定策，期明日又拔一垒。此夜士卒醉倒，侮敌熟眠，稍怠警备。鸡鸣，炮声轰耳，愕惊，将备队御敌。敌鼓噪进，破栅乱入，兵卒四散，不防御。季勇惶骇，进退失据，遂贼所缚，至军门将刎首。贼将曰：“苟从我，赦死，一方将，否则行刑耳。”季勇沉思，死则止矣，若全命，复有待偿罪。遂从贼军。无几，贼亡。幸熟理，潜取间逃归，一旦抗官军，不归旧，暂蛰族，避探侦。知不久潜匿，乃剃，着僧衣，少诵梵呗，乞食边村。闻行非常宽典，将再东京依旧友，求食路。行宇津谷，日暮足惫，坐树憩，忽遭山贼拔刀逼，将夺财。季勇固无一钱，具告其由。贼曰：“无钱则衣。”季勇号泣乞怜，贼不，令命徒夺掠，身边唯一犊鼻已。体山，拾路傍藁席，裁覆背，人，乞腐饭残羹，渐续命此，卧路傍听二子话。
是三人皆叹其薄命，悲泣数刻，复相谋曰：“我曹恐不再世，与在深山饥狼食，不江海，相共死。”皆同其意。议已决，遂携手田原，行彷徨海边。适有空舟横岸，共乘，海中，且曰：“死漂着海岸，益遗耻。不若洋，葬巨鱼腹中洁。”因推橹进。忽飓风，怒涛震荡，舟将覆。三子皆唱佛名，与倶跃入水中。潮入喉，苦甚，不觉声，遽遽梦觉，三人齐在吞海楼。杯盘狼藉中，相互茫，冷汗濡衣。俱语梦中，恍在眼中。追思往，悚毛孔尽。孟仁谓二子曰：“二君各有余财，我亦有薄田数顷，俱非乏衣食者，岂见缚微官，跋涉危机，远离故乡，遗父母愁哉！且宦海危险，孰若田庐安逸；与其衣腴食苦身，孰若布被淡饭乐。噫！我归已，二君何？”二子亦有豁所悟，倶同其意。是转志，遽辞校各归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