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何写春？
五十八回，宝玉病，至院外闲散，见湘云等正坐山石婆子修治园产，说了一回，湘云劝他有风，石头又凉，坐坐就罢。他便黛玉，独身——
从沁芳桥一带堤走，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一株杏树，花已全落，叶稠翠……
中间八字句，便了却了花芳汛。再次回宝姑娘——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榻，微觉轻寒。启户视，院中土润苔青——原五更落了几点微雨。
几四字句，就立令人置身春浅余寒，细雨潜动，鼻观中似乎闻见北京特有的那雨的土香！不禁令人老杜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名句——但总有“土润苔青”那有神有韵。
再他怎写夏？
卷那甄士隐，书斋独坐，午倦抛书，伏几睡，忽遇奇梦（石头凡际），正究其详细，巨响惊醒，抬头一望，见窗外——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夏境宛在目了。又书，一日宝玉午间，“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及至进园——
见赤日空，树合，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几四字句，便使你“进入”了盛夏的长昼，人午憩，听树那嘶蝉拖着催眠的单音调子，像是另一迷茫的世间。
有一次，宝玉无认路，信步闲行，不觉一处院门——
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原已至潇湘馆。据脂观斋所引，原书回黛玉逝，宝玉重寻院门，则所见是——
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你，四字的句，是雪芹最喜的句法语式，已显示至昭晰。
些不足奇。因人人是经历，体的。最奇的你曾深宵静夜进入一所尼庵？那况味何似？见雪芹在叙写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联吟不睡被妙玉偷听，将邀入庵中憩，三人回庵中——
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
又是八字、一副句，宛传了那常人不“体验”的特殊生活境界。我每读此，就像真随三位诗人进了那座禅房一般，那荧荧的佛灯，那袅袅的香篆，简直就是我亲身的感受！
迎春无奈何嫁与了同府的那位“中山狼”，宝玉一走蓼风轩一带凭吊的故居，见——
轩窗寂寞，屏幛翛。……那岸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态……
七十一回鸳鸳园传贾母话，晚独一进入园，此此刻，景况何？静无人迹，有八字——
角门虚掩，微月半。
就又活画了一园子的晚夕境界了。
请君着眼：何“写景”？什是“刻画”？绝有所谓“照搬”式的“再现”，凭——像全不力，信手拈，短短两句，满盘的境界从他的笔便“流”了。
必有人问：是因何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就是汉字文，中国诗的笔致与效果。
我举的，算是一“类型”。但《红楼》艺术的诗笔诗境，却不限一式。方才举的，乃一特色，很人误解《红楼》诗境就是摘句式的词句，不知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讲。今亦举二三例。
比较易领的是“秋窗风雨夕”那回书文。
读者听了，许立即我讲的离不那黛玉秋宵独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有什“境界”？猜错了，我讲的是回书的“宏观”境界，不指那雨声竹影的细节——虽那细节理所属此处书文诗境的一的组部分。
回书写的是宝钗访黛玉，因谈病药，勾了黛玉的满怀绪，二人谈说衷曲，黛玉深感宝钗的体贴、关切、慰藉（此二人早已不是初期互有猜妒的那“关系”了，书中所写，脉络很清，今不枝蔓）。宝钗不久坐，告辞，答应一儿给送燕窝。黛玉依依不舍，晚再坐坐，再有话说。宝钗，黛玉一人，方觉倍加孤寂，十分难遣万情怀。偏那就了，继秋雨——竹梢的雨滴。有在“助写”此情，方具有异警人的魅力，不是“摘句”意义。正在百端集，忽闻丫鬟报说：宝二爷了！黛玉惊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他万无夜晚冒雨理——但他竟披蓑罩笠了！比盼望宝钗再（料无雨中再望了）别是一番况味。二人见面一段情景，我不必复述，画诗，“短幅”，情趣无限。宝玉坐，呢？——穿蓑戴笠，碧伞红灯，丫鬟陪随，门向那沁芳亭桥。恰在此际，另一边溪桥路，有灯伞迹远远了：那是何人？正是宝钗不忘诺言，打人将燕窝送至。
你，“宏观”情节，张“整幅”画面，是何等的充满了诗意！——说仍落俗了，应该说，不是什“充满诗意”，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诗，诗的质素灵魂，不再是“叙”的“散文”！（惜，画总是画那“葬花”、“读西厢”、“扑蝶”等等，竟无人画一画回书的诗境。）
再宝玉祭金钏一回书。儿有“诗”吗？不差，有的。此例前略引，却并非从角度着眼。今让我“换眼”重观，则在那寿日的一片热闹声中却传一段谁意不的清凉音。那日凤姐的生辰，宝玉与，叔嫂相知，从秦卿的始末原由，便尽明（从首次东府游宴午憩那回，即宝、凤同往；探病、赴唁、送殡、郊宿，总是二人一。此书中正脉）。况是老太太高兴主持，人人迎奉，宝玉应该比他人更尽情尽礼才是；但他却头一日将茗烟吩咐齐备，日清晨，满身素服，一言不，马从北门（即北京德胜门）奔向城外。在荒僻冷落的郊外，主仆二人迤逦觅水仙庵。入庵，并不参拜，瞻仰那座洛神的塑像，见那惊鸿素影，莲脸碧波，仙姿触目，不觉泪。特选“井”边，施礼一祭，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烟童知趣，跪向那被祭的亡灵揣度曲，陈词致悃：你若有灵，常望二爷，未尝不！……
你说是“叙”散文？我“”“叙”，实在是诗的质素，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