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白日乞食，夜晚则寄宿井旁卖水的水屋子或是府旁的一处马棚。冬夜实在冷了，求寓一座香火无的庙屋中。正是：残月半萧寺冷，五更常是打霜钟。原打钟的尚贪睡，偷偷求他替打晨钟，宝玉了寄寓方便，就乐代劳。或逢风雪，无法外，寺讨斋吃。
一日，忽有一年老僧人，行脚此，寓在寺中。因见宝玉在此，夜晚便挑灯夜话。
几句谈，老僧便觉位少年不俗，穷不酸不贱，文不腐不迂。中纳闷不知何许人此落魄风尘。二人愈谈愈是深切。
老僧：“原是位公子不幸落难，在此寄寓。破刹荒凉，苦不苦？”
宝玉：“怎不苦？常闻佛门不打诳语，说不苦是假的。有苦不堪言，我原难耐。但其间，从苦中超。苦是苦的，又有些回甘，回甘却比俗世的快乐不同。”
老僧：“有烦恼否？”
宝玉：“怎有。正是烦恼沉重很，不知何处生的烦恼！”
老僧：“总是情根未断，根难坚。我劝公子，除烦恼，是皈依了佛门，方在。”
宝玉：“佛法我是敬重的。但佛讲寂灭断情，我却有疑。倘若无情，他又何众生奔波一生呢？他一拯救众生苦，岂不正是世最情的人？况且佛门普贤菩萨，愿力度世，知愿即是力，——难那愿不是情？愿既是力，情更何殊？我甘受些苦，方情普施，情救苦，就是我的愿力了。”
老僧：“情是烦恼源，亦是虚幻，何有救苦力？”
宝玉：“不。语云：诚则明，明则通；又云：精诚所至，金石。金石的，怎不是力？凡真情至情，就是一诚字，知至情达信达诚，必生神力。与佛的慈悲愿力，正无二致。”
老僧一竟答不。半晌方说：“公子既此说，现连身尚不救，又怎凭一情字救人呢？知你流落受苦，是情所累。”
宝玉：“又不。我在，尊贵娇养，情待人，便是乘；岂知那是富贵哥儿，谁奉承，人待我，情真情假，杂不辨。今我沿门乞讨，方经历了无数的人各各不同：嘲谤凌辱，日日逢；但解我饥，怜我寒者，真情待我素不相干的贫厮的，却处处有，遇一位菩萨。我方知从前在讲情，那是太微末了，最最的情在人间世。因此一念在，深信不疑，有情即善，无情即恶。所知情不医，是难皈依佛门的。”
老僧听了宝玉的话，频频点头。嗟叹了几声，说：“底是位有根器的智慧善人，果与俗流愚昧者不同，难相强。老衲刹就在西门外二十，日公子有急难，那，有重缘。”
宝玉听人言谈不俗，便问师怎称呼。那老僧说：“我曾是公子哥儿，少年怕比你尊贵呢！今不必细说，说了你未必全明白。
说我有一园子，不比府的那园子逊色，现今早已荒圯了。”宝玉细问，听他又说：“府花园是贵人题名的，那且不论；闻城城外传述说有条沁芳溪，是全园命脉，是真的？”
宝玉：“却不虚，那二字是我妄拟的呢。”
老僧沉吟一儿，又：“公子知古早有沁园名？”宝玉答说却不知，请师傅赐教。
老僧便叹口气：“汉朝的沁水公主，那园林便名沁园。被豪势窦宪强夺霸占。知贵公主，命难言。即府贵人省亲的禁苑，——不怕你恼，依我怕难免有窦宪呢。”
宝玉默不语。
那僧又说：“公主那沁字，原是河名，与公子取名义不同，不应相比，但我听了那沁字，便知其中因果非一般香艳词藻比了。”
宝玉愈觉老僧不是寻常流辈，比初服了许。因问明法号与刹院名称，说日那拜谒瞻仰。老僧遂又嘱宝玉：
“不是贫僧口，公子约不知世，城连乞儿是有头的，日久岂容人在乞食？必遭欺害。终究离城，碧野芳郊，那方是另有境界。”
话印在宝玉的间，不由常向西山晴翠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