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勉在德庆县已经转了好几天了,那天在林子边上看见满生面带泪痕形迹可疑。跟他进入村庄一家宅院,意外地看到韩家父子。于是他盯上了满生,昨夜摸到了他的门口。韩家父子跟满生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全部收在耳朵里。他知道此人已成惊弓之鸟一碰就飞,所以选在村外截住满生问话。
“那边的洞里有冤魂哭嚎。”朱勉开门见山。
满生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朱勉没说话。
“杀人啦!杀人啦!”朱勉压低嗓门说。
满生摇摇头:“冤魂白天不敢出来。”
“冤气太盛,夜里诉不完,白天总会丝丝缕缕冒出来。”
“你还知道什么?”
“冤死鬼一共两人,男六十五,女五十。男鳏女寡,都在韩家帮工度日。”
满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爹含冤入狱,我得弄清楚那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爹?”满生问。
“被你们东家陷害的朱永茂。”
满生愣了一下,站起来要走,朱勉一把拉住了他:“我跟了你几天了。”
满生吓坏了,使劲往开甩他,朱勉揪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你跟韩家父子要河边那二十亩地,还提到了死鬼邓恩。”
满生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脸皮上透出一层寡白,他脑袋空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女人藏进你被窝里,我手心里替你捏着两把冷汗。”
铁锈味从满生的嗓子里冲上来,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把那股热辣气味吞了回去。
“姓韩的知道你偷他的妾,你还能活吗?”朱勉问。
满生周身发软,汗从额角流下来。
朱勉说:“生铁下炉也得软,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死个人对韩家父子来说,如同用鞋底捻死蝼蚁。”
朱勉的话打中了满生的要害,他低着头不说话。
朱勉抛出了杀手锏:“韩家不给你的东西,我们朱家给。三十亩肥田,三间青砖房……”
满生眼皮“簌簌”抖了两下,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朱勉牙根一咬:“朱家出钱给你讨一房媳妇。”
“我只要她!”满生脱口而出。
朱勉趁热打铁:“你帮我去衙门作个证,韩家父子进了牢,那女人就是你的了。守着肥田守着砖房,守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生上一双儿女。这样的日子你在这里熬两辈子都得不来。”
满生抬起头盯着朱勉,他的眼白里暴起了红血丝。
“我说话算数,你跟我到镇子里去,我找纸笔给你写个字据。”
满生的心跳得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朱勉描绘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现在就在眼前,他伸出手来就可以搂到怀里。满生没有伸手,他猫下腰把柴禾捆好背在背上,闷着头往回走。
“加十亩,四十亩地怎么样?”朱勉紧跟在他后面。
满生脚步未停,不是四十亩肥田没有诱惑,而是有钱人的话他不敢再信。东家曾把二十亩肥田吊在他的眼前馋了他整整一年,他不能再被朱家的四十亩地拽着鼻子满山遍野走。
满生脑袋嗡嗡作响,他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朱勉不给他留一点空隙,一声比一声逼得紧。满生越走越快,肥田从二十亩涨到四十亩,可见真话值钱,值钱的东西是种子,不但藏在肚子里能发芽,还能十亩十亩地生长。常言道祸从口出,满生决定上下牙咬紧,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握到手里的实惠,谁也别想把真话从他的嘴里掏出来。
韩则林带着韩韬站在河边那二十亩稻田旁边估算着收成,远远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满生,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叫他吃了一惊。
“满生怎么跟他在一起?”韩则林的脑袋木了一下马上警醒了,他冲韩韬喊了一声:“快把那个王八蛋给我拉回来!”
韩韬扔下手里的活飞一样地跑过去,他边跑边大声喊:“满生!满生!”
满生听到他喊抬起头看,看到是少东家,他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身后的朱勉。朱勉站住脚不往前走了。
“你给我过来!”韩韬冲满生挥了一下手。
满生背着柴禾耷拉着脑袋朝他走过去,朱勉远远地看着韩家父子,目光冷得像两眼寒泉。
韩则林问满生:“你怎么认识他?”
满生说:“我不认识他。”
“那你跟他搅在一起干啥?”
“我没跟他搅在一起,我砍完柴往回走,他跟上来的。”
“他跟你说啥了?”
“问邓恩和田牛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怎么说的?”韩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满生的脸上。
“他说,我要是告诉他真情,他给我四十亩肥田,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则林喉咙里“嘶嘶”响了两声,挣红了脸骂道:“他叫你吃屎,你就吃给他看?人以理为先,树以枝叶为源,别忘了你姓韩。”
“姓韩能当地种,还是能当房子顶着走?”
韩则林急了:“若不是看在同宗的分上,当年我能收留你们父子?”
“没有白吃的饭,我跟我爹靠力气换米面,一点不愧对你。”
“你的嘴梆子似的敲,敲出来葬你爹的棺木钱了?还不是我给发送的。”
“撅着屁股给你卖了十几年的命,早还上了那副薄板子钱。”
韩则林举巴掌要打满生,被韩韬拦住了。他说:“打破脑袋咱们也是一家人,韩家对你的好,穿在身上吃在肚里,不让你报德,你也不该胳膊肘往外拐。”
满生看了他一眼:“我没胳膊肘往外拐,我向着理说话。”
“朱家霸占韩家的田,他有什么理?”
“霸田总比杀人的理长。”
“满生我还没起火,你倒有火性了。”韩则林的口气软下来。
韩韬叹了口气:“你长了一副惹事的肚肠和一张兜不住事的嘴,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惹出祸来。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满生说:“在自家屋檐下娶妻生子,在自家的田里播种收割。”
韩则林看了满生一眼,嘬了一下牙花子。
满生说:“有钱人报恩拿钱财,无钱人报恩拼性命。我穷得两手攥着响屁。看着四十亩肥田光眼谗不敢伸手,为啥?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姓韩。我让韩家安心了,你们却不让我舒心,我还怎么信你们?”
韩则林眼睛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满生豁出去了,他说:“你不给我二十亩田,河对岸的朱家会拱手送上四十亩。我一次不接,两次不接,总有一回会接。最后吃亏的人总不会是我。”
“稻子收回仓,那块田你拿去。”韩则林声音像股浊水,不知道里面裹夹着什么。
韩韬提醒满生:“地没到手,你就不是主子。”
韩则林转过身背着两手往家里走,韩韬跟在父亲的身后。
满生看着韩家父子的背影,心里说:“我是不是主子,这回可不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韩韬突然转过身冲他喊了一嗓子:“天都啥时候了,还不滚回厨房做饭去。”
满生吓得一激灵,急忙背起柴禾一溜小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回去了。
二十亩田不是四个字,横平竖直脚步丈量着差不多要走上半天。自己撅着腚一年年养起来的一块肥田要拱手送给别人,那滋味跟从肠子上摘油一样,想想就疼得周身哆嗦。躺在床上的韩则林瞪着眼睛睡不着。二十亩的稻浪在眼前一层一层地翻滚着,成熟的谷粒拥挤着在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喧闹声。韩则林难过得想哭,翻了一个身,身边熟睡中的彩荷在梦中磨牙。韩则林恨恨地搡了她一把,彩荷“嗯”了一声又睡过去。韩则林五心烦乱,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衣服开门出去了。
韩则林摸进西厢房,爬进棺材里,把七层领的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泥胎一样坐着,闻着柏木和油漆散发出来的香味,韩则林的鼻子一酸,泪水顺着多皱的老脸汹涌而下。
早晨韩韬匆匆来找爹商量事,上房没人,彩荷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冯氏对儿子说:“我从昨天晚上就没看到他人影。”
韩韬找到西厢房,一进门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韩韬松了一口气,扒在棺材沿上往里面看。韩则林枕着寿枕,皱着眉头苦着脸,睡得满头大汗。
韩韬叫了一声:“爹!”
哭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韩则林这一觉睡得很沉,儿子的呼叫声他没听见。
韩韬伸手推了一下父亲的肩膀,韩则林睁开眼睛,看见是儿子,他坐起来用两只手使劲搓了搓脸。
“爹,怎么睡到这来了?”韩韬问。
“熬心,睡不着,躺在哪都能听到二十亩地里的麦子在哭。”韩则林把身上的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
“那地我能想法留住。”韩韬安慰爹。
韩韬扶